颜回的生命境界

 

主講人:王財貴教授 時間:2012/11/01 地點:北京海澱上地上第MOMA社區先生會客廳 整理:包宇 校對:杜虹陶

(夢鴿:請老師給我們講一下顏淵是個什麼樣的人,為什麼他可以有那麼清明的生命。)

這個題目不太好講,哈哈,這個有清明的生命很難講為什麼。

(他是天賦比較清明嗎?)

也可以這樣講,就不用再從頭介紹顏淵了吧,顏淵的生命特質是很有代表性的,所謂的特質是特殊的品質,就是說顏淵的生命是特殊的,那應該是講特殊在哪裡?所以這個題目應該不是說顏淵的生命為什麼這麼好,而是說顏淵的生命有什麼特質,如果這樣就有講。你問我他為什麼好?誰知道呢。顏淵的生命可以說很特別的了,我們說他奇特,說他很特別呢,其實也不對,因為他如果特別的話,就不合孔子之道,不合儒家之道。那麼說顏淵的生命是很平常的,但是說很平常,一般人也不容易把握,因為“平常”這一個詞語太平常了。古人也曾經這樣說:做事呀,沒有什麼巧妙,做事只是恰好;那麼做人也沒有什麼巧妙,做人的巧妙就是平常。所以我們說顏淵的生命是很特別,為什麼說他很特別呢?因為他平常。如果說從特別顯特別,這不是孔子的標準,也不是人生的標準。所以我們從另外一個方面說:顏淵的生命是很正常的,正常是本來就應該這樣,所以這樣。這也就是剛剛說的:做事沒有什麼巧妙,最巧妙就是恰好;做人沒有什麼巧妙,做人巧妙就是正常,就是本該如此,本該如此不也是恰好麼?所以顏淵這個生命的特別,是因為平常,因為正常,可見一般人的生命都不正常,不要以我們一般人的生命來看顏淵的生命,說顏淵的生命是很特別的。

那為什麼說他是正常的呢,我們可以從孔子的性格看出來,孔子也是一個正常的人,一個平常的人,天地之間的學者、英雄、豪傑,都不平常,乃至於聖人,大部分的聖人也不平常,只有孔子這一種聖人是很平常的,很正常的,就是他沒有戲劇性,家常便飯。顏淵是孔子最讚賞的學生,從孔子的性格來看,他讚賞的人一定也是平常的。有些人是奇特的,孔門有奇特的人物,像子貢就很奇特。但是顯然孔子還是認為顏淵才是最得意的門生,為什麼會得孔子的意呢?我們也可以想一想,剛才夢鴿說是不是他的天賦比較清明,確實有人這樣看,而且大部分人都這樣看,這樣看並沒有錯,只有一個人不這樣看,孔子不這樣看。孔子從來沒有說哪一個人聰明,連聰明都不說,何況再說哪一個人天賦比較高呢,比較清明呢?翻開《論語》孔子講那麼多弟子,講那麼多古人,孔子從來沒有說一個人聰明,從來沒有說一個人天賦高,孔子稱讚人也都有保留,假如有人問哪一個人是不是仁者,他說“未知焉得仁”。孔子稱讚人是有保留的,而整部《論語》裡面,孔子對人最高級的稱讚,就是“好學”,他只稱讚好學,那稱讚誰好學呢?三千弟子裡面只有一個人好學——顏回。所以我們常說孔子是模範老師,顏淵是模範學生,假如你想當學生,就要以顏淵來做你的榜樣,就沒錯的;如果你要當老師呢,要以孔子做榜樣,要時時刻刻這樣想。那以顏淵做榜樣呢,你要知道顏淵的生命特質,怎麼知道呢?要從他的一些表現,但他只活了32歲,他也沒有什麼表現,不過就各種記載,很少量的記載,也可以去把他塑造出來,可以塑造出這個特殊人物的形象。《論語》當中說顏淵好學,如果知道孔子所說的好學是什麼意思,光這兩個字,你就要琢磨琢磨。當然了,在別的地方,也可以來解釋這個好學,所以我們把顏淵的生命集中到“好學”這個詞語上。

好學是不容易的,“魯哀公問:弟子孰為好學?”孔子自己也知道:“學而不厭,誨人不倦,不知老之將至”、“發憤忘食,樂以忘憂”,這也是好學,所以孔子認為自己是好學的,而天下第二個好學的人就是顏淵。孔子看當時天下人,大概能跟他境界相當的就只有顏回一個人。“子謂顏淵曰:用之則行,舍之則藏,惟我與爾有是夫!”一個人的心性能夠達到用之則行,舍之則藏,無可無不可,當今天下只有兩個人,這不容易的。要在普天之下突出兩個人,一個第一名一個第二名,是不容易的。我不是講過這個故事嗎?而且我還用曹操煮酒論英雄,來襯托這個故事,曹操說:“當今天下英雄,唯使君與操耳!”可見羅貫中是讀過《論語》的。因為當時可以稱得上人物的,孔子認為只有他跟顏淵。“魯哀公問:弟子孰為好學? ”孔子自己好學,而弟子這麼多裡面哪一個人好學,孔子連續講了兩次:“有顏回者好學,不幸短命死矣”,有一個好學的人,但是現在又死了,所以“未聞好學者也”,沒有一個好學的了。這個標準不是很高嗎,孔門哪一個不好學?但是孔子所推許的只有一個人,這就不容易了,那我們就要看所好何學。

所以孔子所說的好學,是有一定意義的,不然不可能只有一個人好學。宋明儒周濂溪就曾經用這個題目來考試,叫做“孔顏所好何學?”程伊川在這個地方就有特別的見解,被周濂溪所賞識,後人稱為“尋孔顏樂處”。孔顏所好何學,所樂何事,一般人說孔顏樂什麼呢,樂道。程伊川更進一步:說孔顏是樂道,也不是,因為樂道是道在那裡,我去嚮往它,所以樂道也不是,當下即是道,這樣的樂道不是一般人說的樂道,不是去樂道,而是在道中。好學要到這個地步,那什麼叫在道中呢?孔子的道是什麼道呢?我們或許可以說“仁”。孔子另外一章說:“回也其心三月不違仁”,“不違仁”,孔子說自己“在齊聞《韶》,三月不知肉味”。《論語》當中有兩個三月,一個是孔子“在齊聞《韶》,三月不知肉味”,一個是“回也,其心三月不違仁”也是三個月,這兩個三月是可以聯想在一起的,三月或是90天,或者這個三不是實數,是好幾個月,就是很久的意思,所以孔子在齊聞《韶》,很久都不知肉味,感動,餘音繞梁,不能一時過忘。而顏淵三月不違仁,他也是整個生命就沉浸在仁德之中,或者說整個生命就是仁德的幻化,這樣三個月而沒有喪失,這是什麼樣的境界呢?我們可以用下面的話來說,“其餘則日月至焉而已”其他人就日月至焉。我的一個朋友讀到這裡說,那我們呢,我們是分秒至焉而已了,我說你不要臭美了,你連分秒都沒有,什麼是仁還不知道呢,你哪有什麼仁呢?像這樣子,時刻他的生命都嚮往道,而且不只嚮往道,而是在道中。

古人說顏淵是“具體而微”,“具體”,已經類似聖人,具聖人之體;“而微”,他只是比較小一點。照古人的說法,如果讓顏淵的年歲再多一點,他不在孔子之下,當然也不能說他一定在孔子之上,因為沒有人可以在孔子之上,但是可以有人不在孔子之下。什麼意思?因為聖人就是聖人,雖然不是只准一個人是聖人,但是聖人的境界只准一個境界,所以他可以不在孔子之下,但是不可以在孔子之上。這樣我們才真的是把孔子當聖人看,如果還有孔子之上的人,那孔子就不可以稱為聖人,因為聖之所以為聖,就是至極的意思。王者是盡制,聖者是盡倫。盡制,就是對於制度,制禮作樂,典章制度,都燦然明備。而且推行得非常順利,這叫王者,所以王者是盡制;聖人盡倫,人倫,就是各方面從日常生活一直到志氣,他的情操,都是完美的,這就叫做聖,所以聖是一種境界。

那麼顏淵是具體而微,我們從什麼地方來瞭解仁德的具體而微呢?假如我們這樣講他只是一個境界,境界很高,我們也可以從一些小事看出來,一些實際的作為,最有代表性的就是孔子所說的“不遷怒,不貳過”。這不容易呀,心靈要非常的清明篤定,他才能夠不遷怒,因為怒這種心理狀態,是很不容易把他看透的,很不容易穿越的。古人用“怒”這個字,這個發音,可以表現出怒的力道,或者說他的障礙性有多大。這個“怒”往往跟“憤”放在一起。“憤怒”,兩個字是同一個意思,這個“怒”,上面是一個“奴”,下面是一個“心”。而這個“奴”呢,他加上一個弓箭的弓是“弩”,加上力量的力是“努”,這個奴是做苦力的,所以力氣是很大的,加上力量的力,就是很用力的意思,加上弓箭的弓呢,就是很大的弓,也是力氣很大的弓,可以把箭射得很遠,或者一下射很多劍,一次可以射很多箭的大的弓叫做弩,所以凡是加奴的,都有大的意思。這個心也有大的意思,所以他就氣很大,我們說生氣,我們發脾氣,氣從脾來,叫“怒”。“憤”也是一樣,也是大的意思,所以心裡有一股氣,這股氣力量很大,這叫憤怒。

既然氣那麼大,孟子說:“志一則動氣,氣一則動志”,所以要持志養氣。假如你的意志很堅定,則可以動你的氣,動就是可以引動,可以引導。你如果是一個很有志氣的人,一個意志力很強的人,有志了,志就是你生命的方向,生命有了堅定的方向了,而且很有力道,你可以引導你的生命之氣,讓你的生命之氣跟著你的志向走。所以一個人要有志也要有氣,如果只有志沒有氣,無氣更無力了。氣是生命的一種勁道,有人生命勁道強,有人生命勁道弱。生命勁道強呢,你如果沒有志,氣又很強,就會動你的志。假如一個人平常沒有什麼氣,但是一發起脾氣來,他的氣就強了,然後當然會動志,會動你平常的、或說你的心、本來的心願。所以一個有志的人,他也難免會被他的憤與怒所干擾。

顏淵就“不遷怒”,他不是沒有怒,他有怒,但是這個怒不遷。因為這個怒,這個氣,心裡的這個怒氣如果大的時候,他往往會停留。遷怒有兩個意義,一個是時間的意義,一個是空間的意義。空間的意義就是從怒這件事,這個人,再轉移到怒別的事別的人,就叫遷怒,本來是對這個人不滿,但是心裡維持這個不滿,結果又來一個新的人,就把怒加到他身上,這不就叫遷怒嗎,這叫空間的轉移。一種是時間的轉移,剛才怒了,現在還在怒,一直解消不掉,這是每個人只要反省自己,都很容易覺察到自己會有這種習性。你不要太過自責,因為這是人類普遍的習性,古今往來也只有一個人不遷怒而已,就是顏回。所以你若遷怒了,你要想你自己是很正常的,但那種正常呢,在孔子看來就不正常,因為你的人格不健康嘛,一個心理健康的人,越健康也就越不會遷怒,或者說越有修養就越不會遷怒,所以修養的功夫可以從會不會遷怒看出來。一個人是不是常有怒氣,常有怒氣代表修養不好。第二點呢,他會遷這個怒,那他是不夠的,所以怒氣是最難降了。宋明儒有這種說法,所謂懲忿窒欲,第一個就是要懲忿,第二個要窒欲,所以“不遷怒”不容易的。

我們知道了“不遷怒,不貳過”這一句話,現在要深入的瞭解這句話。什麼叫“不遷怒”?這是非常非常不容易的,如果能夠有這種警覺,對自己的生命的修養會很有益處的,從這裡做起,也是很有真切感的,做這樣的功夫對自己的生命境界提升最快。這個不遷怒的功夫,很不容易的。你想一想,如果你能做到不遷怒,你是何等的自在;假如你所交的朋友不遷怒,你的親人不遷怒,那實在是神仙過的日子。你如果不相信,年輕人交男女朋友剛剛開始認識的時候他一定不遷怒的,他不會遷怒到你這裡來,他在別的地方生氣,你看他比較高興,但你不要認為他對我有那麼好,以後再說吧,把你當做平常人的時候,他在別的地方不敢發作就敢對你發作,你是他遷怒的唯一物件。所以要不遷怒不容易啊,光這一點你就要敬佩顏淵。

“不貳過”那更不容易了,談何容易呀!人都有習性,怎麼可以不貳過呢?還有這個“過”,看你怎麼解釋,過有大,有小,當然古人用“過”這個字,來形容所謂的過錯。那這個“錯”呢不是錯,那只是過,也算錯。這個“過”呢一般說是太多,太多就叫過,不可以那麼多,你那麼多就叫過;而太少也是過,因為不可以那麼少,你那麼少,不是過嗎?所以不是太多才是過,太少也是過。所謂過猶不及,不及也是過,因為它不能那麼少,你超過了:對少的分量,你超過了少;對多的分量,你超過了多。那如果是無關緊要的叫小過,事關重大,叫大過。那這個所謂“不貳過”,如果大過不貳過,這個還比較容易,連小過都不貳過,這個就不容易。所以,功夫是越做越細膩的。假如只做粗淺的功夫,那個也不算的,所以要精緻,這是無窮無盡的功夫,叫“不貳過”。所以孔子很會看人,會打超線分數,那些審查表,什麼表的,我看請孔子來擬,他叫“不遷怒,不貳過”,兩句話就夠了,就可以看看我們員工的文化情操,都可以看出來了。別小看這兩句,不容易啊!這個就是修養,很落實的修養。

如果還要舉一些例子,他為什麼能夠“不遷怒,不貳過”?他為什麼能夠這樣,我們說他心靈非常的清明,但是清明還是一個普通的狀態詞,我們要在他之所以“不遷怒,不貳過”這個行動點上來說。我們說他心靈很敏銳,也只有很清明才能敏銳,就像一片清淨的藍天,稍微有一絲白雲都看得出來,

如果是霧濛濛的,就是一大片雲過來也看不清楚,所以當然是清明才能敏銳了。 那他敏銳,我們怎麼瞭解這個敏銳呢?我們可以從另外一個地方來瞭解,他敏銳到什麼程度?這可以從《易經》的繫辭傳來看。《易經》有一卦叫復卦,復興的復,恢復的復。這個復卦——地雷復,上面是坤卦,坤卦三個爻都是陰爻,斷的;下面是震卦,震動的震,震卦代表雷,雷是打動天下,所以震卦的像代表雷。地雷復這個震卦下面一個陽爻,上面兩個陰爻,所以疊起來,下卦是一陽兩陰,上卦是三個陰。這個卦我們應該先記住,就是在乾卦,坤卦之後,就應該記住復卦。這個最好記了,乾卦六爻皆陽,坤卦六爻皆陰,這兩個卦每個人都會馬上記住的,而復卦呢,是只有一個陽爻,上面全部都是陰爻,這也很容易記。所以你要讀《易經》就從比較容易的這個地方讀進去,《易經》總共不就六十四卦嘛,你看你今天就記住三卦,你記幾天就記完了。但是其他卦不是那麼容易記的,不過看多了也就會了,因為每個卦真的都有很特別的地方,特別到什麼地步呢?特別到六十四卦裡面就只有這一種卦是這樣寫的,這樣畫的,其他卦都不是。所以卦是很容易記的,這個復卦就是這個樣子,稍微懂得看卦象的人,一看到這個卦象就會升起一種很特別的感受,其實不懂的人,也會感覺怎麼這麼怪,你看六個畫,只有一畫是陽的,是全的,其他都是斷的,都是陰的,這不很怪嗎?那它代表什麼呢?陰爻當然代表陰的東西,陰的事物,陰的心情等等;那麼陽爻就代表陽的事物,陽的心情。所以在群陰之中,我們說有一陽生,什麼叫生?這個卦的爻它的畫法,是從下面畫上去的,所以叫做生,生出來,它從下面慢慢推上去的。所以群陰之中有一陽生,這個卦就叫復卦。

現在我們說恢復恢復,說復興復興,這個“復”的意思就是復卦的復,所以如果不瞭解《易經》的復卦,你連什麼叫恢復,什麼叫復興的意義都把握得不準確。因為《易經》用卦爻象徵天下的一切事物,那我們就用一個比較容易想到的象徵——陰陽的變化。我們講陰陽變化很容易就想到什麼呢?想到一年四季,一年四季也是一樣的變化。我們從氣候也可以來把握這個陰陽的變化,那麼氣候從哪裡來的呢?為什麼有所謂氣候呢?氣候之所以有變化,關鍵不是地球,也不是自轉,地球的自轉有了白天黑夜的變化,氣候的四時冷熱是因為公轉。而為什麼公轉會產生這種情況呢?因為是來自太陽。所以為什麼一橫,這個爻叫陽爻呢?這個陽爻跟我們說的太陽,這個“陽”是同一個陽,同一個意思,我們稱這一種事物叫做陽。所以天下最剛健,最光明的東西就是太陽,所以太陽是從陰陽的觀念而來。說它是太陽,但它本來不叫太陽,它本來叫日,這個日呢是象形字,一個圓圈點一點,為什麼點一點呢,因為它是很有力量的,很實在的,所以就念做日。日這個聲音叫做實在的實,我們說實在、果實。果實是裡面有東西,所以叫果實,那裡面有種子,叫做實。而太陽呢,它是能量的來源,非常的充實,所以畫這樣子的形狀,又叫它做那種聲音。太陽本來叫日,為什麼又稱為太陽?因為這個日,是我們日常生活中,人生當中所能夠知道的最實在、最光明、最偉大的等等就叫太陽。

好了,由於地球的公轉而造成了太陽對地球的照射關係,形成了四季的變化——春夏秋冬。那什麼叫做夏天呢?夏是大的意思,太陽大叫夏;那夏天是什麼意思?熱嘛,為什麼熱呢?因為太陽直射。那麼冬天的冬是什麼意思呢?冬跟終是一個意思,終了,快要完了,快完蛋了,怎麼快完蛋了,地球快完蛋了,叫做終,叫冬。為什麼地球快完蛋了,冰天雪地不是快完了?生機快完了,為什麼冰天雪地?因為太陽遠離了。所以太陽離我們最近就是夏,太陽離我們最遠就是冬。所以夏的陽最大,冬的陽最小,而且這就叫做陰陽變化。

所以我們可以用陰陽爻的變化,一個卦有六個爻,有陰有陽的變化,這樣就有十二個變化。你看有一陽生,二陽生,三陽生,四陽生,五陽生,六陽生,六陽生不能再生了,就一陰生,二陰生,三陰生,四陰生,五陰生,六陰生。陽生六次,陰生六次,加起來,十二次,中國古人就把它配合十二個月。你想一想,什麼叫一陽生?剛才說的復卦,是哪一個月?中國古人想事情都想得很細膩。我們說六陰,六個都是陰,全部都沒有了,陽氣都沒有了,以後才一陽生。我們說陽氣都沒有了,可能是十二月吧?一月吧?那時候最冷了。那麼一陽生,可能是一月或二月吧?其實不然,古人不這樣看,所謂“詩家清景在新春,綠柳才黃半未勻。若待上林花似錦,出門俱是看花人。”“詩家清景”,一個詩人、作詩的大師啊、詩家,詩家認為的清景是在新春,就是春天剛來的時候,那時候綠柳才黃,本來柳是綠的,但是那個柳樹剛發芽的時候不是綠的,是黃的,所以“綠柳才黃”就代表柳樹剛剛發芽那時候。“半未勻”,而且發芽還沒有全部發芽,只有一半發芽,而且還不勻稱,這邊發一個芽,那邊發一個芽,這個時候,詩家就知道,春天來了,他要去賞春去了。“若待上林花似錦”,如果等到公園的花像錦繡一樣開了。“出門俱是看花人”,每一個人都去看花了,何必我去看花呢。所以等到你發現的時候,一般人都可看見的時候,那已經來很久了,一般人感覺到春天來的時候,陽氣已經升了一段時間了。那陽氣什麼時候升起?陽氣就剛好在最寒冷的時候,最寒冷的下一秒鐘它生了。所以,復卦代表冬至那一個月,就是陽曆的11月,陰曆的10月。

不要怕冬天要來了,其實中國古人看的是春天快要來了,所以到冬至那一天要慶賀的,為什麼要慶賀呢?太陽離我們最遠叫冬至,太陽離我們最近是夏至,夏至不要慶賀的,冬至要慶賀,因為夏至時眼看著太陽漸漸離我們而去。古人觀測天象也很准的,他觀測到冬至那一天的晚上12點,太陽停止往南遷,12點過後,他就往北再來了,又回來了。中國的風水為什麼建房子是坐北朝南,因為中國在北半球,太陽永遠在中原地區的南邊,我們要向著太陽,因此坐北朝南。而在北半球的人,一直希望太陽趕快回來,因為太陽一天一天遠離,如果太陽繼續遠離,他再過一個月還不回來,整個大地就沒希望了,凍死了。每一年都剛好那一天那個時刻太陽停止南遷,這對中國人是一個很值得振奮的事情,我們都不去考慮這個問題,現在的人啊生活都這樣糊裡糊塗的,你如果能夠想到這件事,你要感覺到,哎呀,人生實在是太美妙了!要不然怎麼辦呢?這就是世界末日嘛,世界末日可能是太陽真的走掉了,因為12月21日太陽那時候若不回來,他繼續往南遷,那整個地球真的不行了。

人在天地之中,如果跟天地的消息有些往來,我們就會覺得活得比較實在,所以中國人為什麼要過年過節,現在中國人不過節了,這是不對的,這樣你的生命是沒有根的。

太陽過去了,好像全部沒有希望了,這個時候就是陰爻,就是坤卦六爻,一點生機也沒有,忽然間他又回來了,這叫一陽生。所以一陽生的這個月,就是冬至那一個月——陽曆11月。陽曆11月是復卦,在《易經》的經文裡面說,“初九,不遠復,無祗悔,元吉”。“不遠復”的意思就是說幸好還沒有離得很遠,它就回復;“無祗悔”就是讓你沒有很大的悔恨;“元吉”,這是大吉大利。因為天地都不能保證不會有變化,何況人生,所以人生一定會有變化,但是你的變化不可以走得太遠,不可以繞出這個圈子,你脫離這個軌道,繞出圈子之外啊,就永遠回不來了,或者說你就會闖禍了,所以叫“不遠復”,還在這個範圍之內,你就回復了,那就沒有大的悔恨,天地也是如此,人生也是如此,這就是大吉大利,所以“不遠復,無祗悔,元吉”。天地不能夠求隨時都是春天,四季如春,人生不能夠求萬事如意,你的性格統統沒有起伏,出生就是聖人,這也是不合理的。所以只要“不遠復”,你就“無祗悔”,這已經是“元吉”,中國古書是很能鼓勵人的,你在這樣的情況之下,他都還說這是大吉大利。在《易經繫辭傳》裡面,就特別有一章引孔子的話,來解釋這個復卦的初爻: “子曰”,孔子一開口就說,“顏氏之子,其怠庶幾乎!有不善未嘗不知;知之,未嘗復行也。”整部《易經》裡面提到的人物是很少的,但是在這裡提到顏淵,子貢、子夏、子由,沒有一個人進入《易經》的範圍,就只有顏回占一席地位,呵呵,這個已經不得了,所以顏淵的身份的很特殊啊。“顏氏之子”,顏家的孩子;“其怠庶幾乎”大概差不多是可以代表這個爻了吧,所以這個復卦的初爻就以顏回做代表,顏回就是冬至,冬至就是人類的希望,了不起啊!如果沒有顏回這個人格,你人生還有什麼希望?“有不善未嘗不知”,他心中有一點不善;“未嘗不知”,馬上就知道;這個不善是什麼呢?不善就是陰,那如果讓這個不善一直擴充,一直擴充就是六爻都陰了嘛,整個生命都是黑暗的。但是他有一點不善,他就知道,“未嘗不知”。“知之,未嘗復行”,知道了就不會再繼續去做,就是心靈馬上恢復,恢復什麼呢,心靈馬上恢復他的純淨。所以剛才說顏回的心靈為什麼那麼清明,他不是生來就是清明的,他就算是稟賦比較高,比較清明,他也不可能保證隨時都那麼清明,只有孔子善於形容,形容他為什麼清明,什麼叫清明?“有不善未嘗不知;知之,未嘗復行”這不是不遠就復嗎?他的不遠是真的不遠,我們能夠復啊,是真的很遠了,不知道走到哪裡去了,那就後悔了,大悔了!所以,“不遠復,無祗悔”,沒有大悔,“元吉”,所以顏淵的生命都是吉祥的,大吉祥! 所以一個人想要自己的人生吉祥啊,要從這裡去參透,不可以去怪你的命運,命運你是怪不了的,你怪命運也沒有用,也不可以怪你的稟賦,不可以怪你的朋友,不可以怪你所做的是什麼,都不可以怪,只有怪自己為什麼離那麼遠才想到,你的心靈為什麼已經污染的那麼大那麼久,你才覺醒,乃至於一輩子不覺醒,那不是太遠了嗎?太遠了而不復不就有大悔了嗎?這不是不吉祥嗎?所以叫“不遠復,無祗悔”,是“元吉”啊。就是“有不善未嘗不知,知之,未嘗復行也”,剛才說修養,這就是修養啊!看哪一個人能夠往這裡去修養,這也是無窮無盡啊!怎麼叫不遠 ?遠的距離,100米算不算遠呢?那3米算不算遠呢?一寸算不算遠呢?一分算不算遠呢?要從遠到近,你認為近還是你的遠,這就了不起了。

到了王陽明他就這樣解釋,叫做“才動即覺,才覺即化”,尤其是王龍溪最喜歡引用這句話。“才動”心裡一有動,這個所謂動,就是不恰當的動;“才動即覺”就是馬上覺,稍有不清淨,馬上就覺察;“才覺即化”,一覺醒就化,化就是化除。本來清靜,稍有不清淨馬上就覺察,一覺醒就化。這個叫“回也三月不違仁”,你等到烏七八黑就為“違仁”了嗎?乃至於三個月不動心,那更不得了了,三個月不動心,一動心就馬上再覺察。這個叫做古人善於形容,你用什麼言語能夠比這個更精確呢,怎麼可以說古文不精確呢,是我們讀書讀得太不用心了,像這樣每一句話都可以終身受用不盡,那顏回就是這種生命。你要知道,這種生命很難得,你才能夠產生一種敬意、敬佩,要不然的話,提到顏淵32歲就死了,32歲就死了有什麼了不起?他就是了不起!

顏回的好學也是很了不起的,引用《論語》裡面他自己的話,這段話也很不起。他說:“仰之彌高,鑽之彌堅,瞻之在前,忽焉在後!夫子循循然善誘人:博我以文,約我以禮。欲罷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爾,雖欲從之,末由也已。”能夠這樣瞭解一個高度的生命,也不容易的,這段話當然是說孔子了。“仰之彌高,鑽之彌堅”,你不仰就不知道高,你不鑽就不知道堅,所以他一定仰過鑽過。有人說,《論語》有什麼了不起?中國文化有什麼了不起?當然啦,你不去看他嘛!一座山在你面前,你不抬頭看你怎麼知道它高呢?一塊石頭在你面前,你不拿著鑽子鑽鑽看,你怎麼知道它硬不硬呢?所以你仰才知道高,你鑽才知道堅。當然了,有些事情、有些人物不足以去仰,不足以去鑽,一仰就跨了,一鑽就爛了。但是孔子不是這樣,越仰越高,越鑽越尖。而且“瞻之在前,忽焉在後”你看看他原來在這裡,又跑到後面去了,為什麼?無所不在!孔子的學問,無所不在,孔子的生命籠罩在人民的生命四周,乃至於籠罩整個天下,你明明看他講這個事情,但那件事情他也講過了;你明明知道他的學問是主張如此,又回頭一看,那邊他也在主張,這個了不起啊!“瞻之在前,忽焉在後”就是無所不在的意思。那麼怎麼辦呢,夫子還是有辦法的:“循循然善誘人”,一步一步來告訴你。所謂“博我以文,約我以禮”,“既竭吾才,如有所立”,用盡了我的才華,我仿佛看到他站在那裡了,被我抓到了。“雖欲從之,末由也已”,我馬上踏前趕上一步,又消失了,還是抓不到。這個叫做善於讚歎,這個文句很精彩,而且這種形容是極度的藝術化,最高明的文學。你再念一遍看看:“仰之彌高,鑽之彌堅,瞻之在前,忽焉在後”,光這四句話就是千古名作,所以《論語》的文學沒有人能夠比得上的,韓愈能夠做這樣的文章嗎?杜甫李白的文章有這麼巧妙嗎?還是沒有的,要不信你去讀。“仰之彌高,鑽之彌堅,瞻之在前,忽焉在後”,形容得好啊!“夫子循循然善誘人”,又能夠歸納出,“博我以文,約我以禮”。我們在文禮書院成立的講話就講過“文”跟“禮”這兩個方面的學問,這兩方面涉盡天下的學問,天下的學問只不過是“博文、約理”兩件事,沒有別的了,涉盡了。這個了不起啊!這種生命的口氣、見識,太厲害了!“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爾,雖欲從之,末由也已”,像這樣子顏回自己說自己好學,好學在什麼地方?——竭才,竭盡了他的才華。

有人說顏淵太用功了,所以早死,這個在歷史上沒有證據,歷史上很奇怪,就是顏淵為什麼死,都沒有記載,這很怪的,我們也不知道為什麼,孔門也沒有記載,所以任何猜測都不需要。如果是孔門想要流傳的,認為這必須流傳,他會流傳,如果他認為這不需要流傳,那就不需要猜測,除非你有證據。我去看那個演孔子的電影,你們有沒有去看?有看哪。電影裡顏淵是救簡冊被淹死了。這個是想當然了,不是歷史記載的,還好他不是拍紀錄片,文學性的表達比較無所謂,但是可能會造成一些錯誤的印象。不過這樣的安排也不算太離譜,或者說也沒有損傷顏淵的人格,但是或許也不一定要這樣寫。看完電影回家後,我的孩子跟我討論看這個影片的感想,就提到幾點,這裡面實在是不大高明,其中這一段:我說冰那麼薄,他們就趕路,然後冰破了,就掉到水裡面去。那麼第一點,孔子包括這些門徒如果那麼笨,那實在是太差了,而且他們是北方人,至少孔子是山東人,他們一定是有過冰河的經驗,怎麼可能如此呢,所以是不可能的;第二點,古代的簡冊都是竹子做的,木頭比較少,大部分是竹簡,而竹簡大部分都是殺青,殺青就是曬乾嘛,而幹的竹子呢,掉在水裡他會浮起來不會沉下去。我女兒說:“那個一大捆呢,所以會沉下去。”我說:“一根可能會沉下去,一大捆更不會沉下去。”那個電影說竹簡都沉下去了,好像是說竹簡是用鐵做的,我說這個不合理。我們在那裡辯論不清,我就說我們做個試驗看:我把水放在竹筐裡面,放下去,你看他浮起來了。這樣我就證明給我的孩子看,說這個竹簡會浮起來不會沉下去,當然這是開玩笑了。 顏淵的死沒有記載我們也不必隨便猜測,我們只要從做人的道理上來看就可以了。假如我們是真的那麼有學問了,這個學問很大,大到天下的事情都沒有的研究了,所以研究到顏淵是怎麼死的,那這樣倒是還有話說。這個學問還不夠大研究那個幹什麼,不過也很奇怪,那個周作人他不是很有學問嗎?他去考察什麼呢?他去考察《琵琶行》,那個彈琵琶的人,到底是名叫什麼,幾歲,他從哪裡出生,而且考據的好像是若有介事,我說你去考據這個幹什麼呢?也無所謂哦。

顏淵的生命是真的特別,在各個地方看都很特別,剛才說《易經》裡孔門弟子中只有一個上榜,只有顏淵在上面留下名字。在《莊子》裡面呢,尤其是《內七篇》,提到最多的人,也是顏淵,而且都在重要的地方提到。《老子》這本書裡面,沒有提到任何一個古人的名字,所以《老子》整本書都是在講道理。《莊子》整本書都在講故事,那一講故事當然有很多名字了,莊子的手法很奇特,他把所有的人都卡通化,所以看莊子就好像看一部一部的卡通片,你要把莊子當卡通來看,什麼意思呢?他的人物是假的,但是他的道理可能是真的,所以你不要把莊子裡面的人物當做現實的人物,他的形象都經過了莊子的藝術手法,不過呢,那些道理還是道理,所以不要太過執著。而講道理呢,他要借一些人物,那莊子也不糊塗,他是非常清楚的,該用某一種人物來講某一種道理,他還是用得很恰當。所以我們去看莊子的書,凡是看到他要表現自己主要的意旨,幾乎都用儒家的人物做他的故事的主角。比如《逍遙遊》這篇,“逍遙”是道家的最高境界,莊子嚮往的境界,出現在《逍遙遊》裡面,他認為逍遙的代表人物是儒家人物 ——堯,所以堯是莊子一整本書裡面第一個出現的人物,而且出現在《逍遙遊》,而且是最高境界。“堯治天下,往見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陽,窅然喪其天下焉。”就這幾句話,像看這種書啊,跟讀現代論文不一樣,他寫了一大篇的地方不一定是重要的,只有幾句的地方有時候很重要,只有這四句話,就把莊子心目中的逍遙的境界和逍遙的人物,點出來了。所以莊子心目中的逍遙人物是儒家的人物,而莊子心目中的修行的代表,也是儒家人物。孔子跟顏回的討論,“心齋、坐忘”是莊子最主要的功夫,而心齋跟坐忘,這兩個地方都用孔子跟顏回的故事,就代表能夠做道家功夫的人,是儒家。所以莊子不糊塗,是後世讀莊子的人糊塗,連太史公都說莊子“剽剝儒墨”,譏諷儒家跟墨家,其實不是這樣的,所以顏回的地位在春秋時代就建立了,一直到戰國,莊子是戰國人,都還是赫赫有名的。

到司馬遷寫《史記》的時候,寫孔子世家——孔子的傳。《史記》記載分十二本紀,三十世家,十表、八書,七十列傳,總共一百三十篇,而重要的記載是本紀、世家跟列傳。表跟書都是一些資料的整理;對歷史的記載就是本紀,本紀是記載帝王;世家就是代表諸侯,能夠一代一代的傳家叫世家;列傳呢,列就是列出來,就是一個一個的傳記,叫列傳。孔子是布衣,是一般人,他沒有封侯,沒有建國,他沒有傳諸子孫,但是司馬遷寫孔子傳的時候,把他列入在世家。古人很有趣味的,他要表示他的心理,他不直接說,他用某些小動作,而這個小動作呢,他預測你一定會明白,所以司馬遷老早就知道,你看到這件事情你會驚醒一下,怎麼孔子又不是封侯,所有的世家都是諸侯啊,只有孔子是不一樣,但是他卻把孔子擺在世家裡面,這個太了不起了,代表司馬遷這個人,有高度的文化意識。當然如果讓別人來寫,他可能把孔子擺在本紀裡面,擺在本紀裡面那真的是很不通的啦,擺在世家就不太通的,擺在本紀就更不通,但是孔子被漢朝人號稱素王,無冕王就是孔子,無冕就是沒有戴王冠的王,因為他統治整個文化天下。那司馬遷呢,不好把孔子升兩格,就升一格,從列傳升到世家,已經就可以表示這個意思了,就是把孔子的弟子代代相傳當做政治的世襲代代相傳了,我們到現在不是在傳嗎?這個傳有兩個意思,第一個意思是孔子的子孫一直被歷代的王者封賞;第二個意思呢,其實司馬遷的意思應該不是孔子的子孫都有俸祿,司馬遷的意思是孔子的學問將代代相傳,永續不絕,這個叫做文化意識,所以司馬遷了不起呀!做歷史的人物從孔子以後就是一個司馬遷了,這個後人不及就是不及,所以人物就是人物,了不起就是了不起,你不能否定他,他永遠是一個大山,你超不過。所以二十五史裡面還是《史記》第一,不管從哪一方面講,文章第一,見識第一,他的歷史的心靈第一,他寫歷史是緊緊追隨孔子春秋精神的,後世寫歷史的人,都要以他為表率,沒有一個人超過司馬遷的。

而司馬遷寫孔子世家,也把顏淵寫得相當精彩,顏淵提得不多,孔子的弟子都提得不多,大部分是孔子與諸侯的對話,但是有一段是“孔子厄于陳、蔡,弟子在陳絕糧,從者病,莫能興”,弟子都病倒了。《史記》就記載了這麼一個故事。這個故事在《論語》裡面沒有,所以我們不便以他為一定的真實,但是也不能夠一下就否認,即便他的故事不是真的,他的道理卻是真的,這個故事是這樣寫的:孔子叫子路來問:“‘匪兕匪虎,率彼曠野’吾道非邪?吾何為於此?”《詩經》上這樣說,“匪兕匪虎”,“兕”為什麼這樣子呢?因為他的嘴巴很大,是一個猛獸,所以兕也是猛獸,就是說我們又不是兕也不是虎,我們不是野獸,但是我們在曠野之中,到處奔走,吾道非邪?就是《詩經》上有這兩句話,我們的情況就像這樣子,“吾道非耶?”就是說難道我們的道錯了嗎?“吾何為於此”?為什麼我們落到這個田地呀?子路啊你說說看。子路說,我聽說啊:“意者吾未仁邪?人之不我信也。意者吾未知邪?人之不我行也。”夫子之道,或有所不足,我聽說一個仁者,人家一定很親近他,一個意人,大家一定很尊敬他,他們不親近我們也不尊重我們,老師我們的道可能有問題,反省反省吧!孔子說:你給我休息去吧,你不懂我的道,把他趕出去。再叫子貢進來,說子貢啊,“詩雲‘匪兕匪虎,率彼曠野’吾道非邪,吾何為於此?”同一個問題,子貢說:“夫子之道大,故天下莫能容。”子貢就說;老師啊,你的道太大了,天下的人容不下你,“夫子蓋少貶焉”,老師啊,你降低一下身份。孔子也說,你給我滾出去。叫顏淵進來,說:“詩雲‘匪兕匪虎,率彼曠野’。吾道非邪?吾何為於此?”顏淵說:“夫子之道大,故天下莫能容。”但是下面就不一樣了,“不容何病,不容然後見道之大也”,不容我們有什麼錯誤呢,就是天下不容才顯得我們的道大!孔子就高興了,“有是哉?使爾多財,吾為爾宰。”說是這樣子嗎?顏回呀,你如果錢多一點,我幫你去管賬去。那可見這個故事不一定是真的,但這個道理應該是真的,就照子路、子貢、顏回這三個人的學問、性格,推定出會有這個故事。所以孔子為什麼這麼欣賞顏淵呢?你從這個故事也可以知道了,因為當今天下只有顏淵瞭解孔子。

 

所以顏淵的死孔子是非常傷心的,“顏淵死,子哭之慟。”“從者曰:子慟矣。”就是老師您不要太傷心了,孔子說“有慟乎?”我這樣子叫做傷心嗎,“非夫人之為慟而誰為?”假如我不替他傷心我還替誰傷心呢?也就是說這個傷心是本來就應該傷心的。所以孔子的傷心也是恰當的,在這個時候,面對這個人,就是要這樣傷心的,所以孔子認為他並沒有一般人所說的你太傷心了,所以“子哭之慟”。《史記》就記載顏淵死,孔子說:“天喪予,天喪予!”老天要毀滅我,老天要毀滅我,其道就不能傳了。所以後世有人這樣說,尤其是王陽明的弟子王龍溪,說孔子之道不傳,因為顏淵早死,所以孔子之道並沒有傳下來,子貢傳的不算,就是曾子所傳的,也不算。當然子貢沒有真正傳孔子的道,因為子貢是從學問上,是從事功,從外在的表現去學孔子,所以後世的人認為子貢不能傳孔子之道,那在《論語》裡面也表示子貢不能傳,因為子貢不能夠把握孔子的一貫之道。“子曰:賜也,女以予為多學而識之者與?”孔子就考子貢,說:子貢啊,你認為我是多學而識之,你認為我是一個學問廣博的人嗎?子貢對曰:“然”,對呀,子貢很聰明,一想老師問這個問題不是白問了嗎?理當是一個學問很好的人,博學的人,你還問我?子貢就立刻想,老師這個問題可能有另外的意思啊,所以馬上講,“老師難道不是嗎?”一般人反應沒有這麼快,所以子貢聰明。孔子想到他會有這個反應,就講到:“非也”,我不是這種人,“吾道一以貫之”,你不要只看我的這些學問的廣博,我其中有道,而道不管多大道只有一。所以子貢羡慕多,孔子就跟他說一,這個就是孔子要傳法,但是傳不下去,這個沒辦法的,就是像這麼聰明的人,點都點不破,所以子貢並沒有傳孔子之道。

 

那現在我們從《論語》上看,能夠傳孔子之道的只有一個人——曾子。為什麼呢?因為也是問這一句話,這是孔子的傳法啊!就如同五祖在眉山傳法一樣,命一個考題讓大家去作文,看誰作的來,就把衣缽傳給他,五祖說“生死事大,諸君到此何為?”你們一向都在種福田,你要知道生死事大,福田不福田不是重要的,生死才是重要的,現在你們在山中修行幾年,我現在老了,你們每一個人去作一首詩來,誰作的中我意了,我就把衣缽傳給他。大家的眼睛就看神秀,因為神秀是助教,總在老師旁邊,已經做大師兄幾年了。神秀心裡想:大家一定都叫我作,我非作不可了,但是我作哪一首詩呢?我怎麼作呢?他整天到晚就這樣想。全寺最少上千人都不作詩了,大家都知道這個衣缽一定傳給神秀,我何必作呢?神秀壓力太大了,不得不作,他左思右想想出來一首詩,又覺得好像還不夠,但是只能作到這樣,又不敢去跟師傅說,所以半夜把詩寫在一塊剛粉刷好的牆壁上,他想:我把詩寫在這裡,明天假如師傅看了,說這首詩好,我就出來說這是我作的,如果師傅說這首詩不好呢,枉費我在山中數年,他很恐慌,就在上面寫了:“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時時勤拂拭,莫使惹塵埃”這四句話。到早上天亮了,大家起來看到這首詩,整個寺廟傳遍了,大家都說這個一定是我們大師兄作的,作的這麼好,大家七嘴八舌師傅就知道了,師傅也來看,看了以後,他說:“這塊牆壁本來是要畫地獄的圖像的,現在這首詩寫得這麼好,我們這塊牆壁就不再畫其他的了,大家來供奉這首詩,按照這首詩來修行,你也會悟道。”所有人都鼓掌拍手,大家高高興興。五祖私下就跟神秀說:“你過來,我跟你講幾句話,我告訴你,你這首詩沒有悟道,我怎麼把衣缽傳給你,你趕快再去作一首。”神秀實在是心神俱疲,他修行幾年就只能做到這種地步,所以他就很垂頭喪氣。全寺歡欣鼓舞都來念這一首詩:“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時時勤拂拭,莫使惹塵埃。”一個小和尚念著這首詩蹦蹦跳跳走過廚房,六祖在廚房裡面舂米,他聽到了,說:“小師傅你在念什麼?”“我在念我們大師兄的詩啊!”“那你念給我聽。”“你這個野人,你不懂的啦!”“小師傅,莫輕初學呀,這樣吧,你帶我去參拜參拜,我也要種種福德。”“好,我帶你去。” 六祖過去聽眾人念後就說:“沒有見道。”大家氣得要打他,“你又懂得什麼東西。”他說:“我也作一首,我不認識字,我不會寫字。”大家笑,“你不會寫字還想作一首?”他說:“你們找一個會寫字的來幫我寫。”於是一個人說:“好,我幫您寫,但是你如果真的悟道了你要先渡我。”六祖說:“你寫吧。”六祖專門改人家的詩:“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大家一看,咦,好像有點意思,於是又鬧哄哄的,全寺廟都知道了。師傅一聽不得了,趕快跑過來,一看,急了,沒辦法就把鞋子脫下來,擦擦擦,“亂寫,亂寫!”就把六祖的詩擦掉了。大家就都哈哈笑,你看這個不認識字的人亂寫。然後師傅就偷偷的跑去廚房,看到六祖在那裡滿身大汗在舂米,他說:“為法忘軀啊!”六祖趁機就跟他說:“弟子心中長生智慧。”師傅不理他,說:“你的米舂好了沒有?”他說:“米熟久矣,尚欠篩哉。”米的殼要把他弄掉,尚欠篩哉。五祖想:這個人太厲害了!為什麼?米熟久矣,我告訴你都準備好了,尚欠篩哉,什麼叫“篩”呢?篩者師也,一個竹字旁一個師,一語雙關,我就欠老師來給我印證一下!這個叫抖機鋒,抖機鋒從這裡開始的。“尚欠篩哉”,那個“篩”,我們現在叫老師的師,其實古人的“篩”跟“師”是同音,現在的閩南語也是同音,我們現在叫篩子,臺灣叫師傅是“shāi夫”,所以我只欠師啦。五祖不跟他講話了,在灶頭用他的拐杖叩叩叩敲三下,走了。六祖就知道這個意思了。這是真的事,這件事後來被吳承恩寫在西遊記裡:老師要教孫悟空,孫悟空不是很調皮嗎?老師也是照頭敲三下,孫悟空就知道了,其實這是六祖的故事,所以要讀書你才能夠寫文章的。六祖就半夜三更偷偷跑去五祖的房間,五祖的門沒有關,簾子放下來,就是要等六祖來。因為傳法不僅是非常秘密,而且也非常危險,你看那些武俠小說,得一本秘笈全天下都要殺了他,衣缽在誰手裡,假如沒有兩下子怎麼保護得了?如果神秀得衣缽,沒有人敢動,因為他是大師兄啊,大家保護他,這一個南蠻鴃舌之人,一個舂米的下賤之人而居然得衣缽,那五馬分屍都有啦!所以才這麼樣的神秘。五祖當天晚上就給他印證了,把衣缽交給他叫他連夜逃走,連一天都不能等,而且告訴他一首詩,這一首詩就跟他講,你在什麼地方會遇到什麼事,再過幾年你會怎麼樣,都跟他交代清楚了。果然,以後的命運都在五祖所交代的裡面。這個就是所謂真的就是真的,你見得到就見道了,見不到就見不到。

 

孔子用“一以貫之”來考試,考子貢沒有通過。考曾子:“參乎,吾道一以貫之”,考的方式不一樣,都是這一句話。子貢是回護了一下,要破子貢的執著才告訴他一以貫之,但還是打不破,就沒有辦法了,先問子貢說“汝以予為多學而知之者與?”對曰:“然,非與?”孔子說:“非也,”一下把他打回去,叫子貢的生命要更上一激,要跳上來,不要老是在現實中的光彩裡做活計,子貢還是跳不上來,於是就沒辦法了。到曾子這裡,曾子的生命是很樸實的,所以就不必來這一套,就直接說“參乎,吾道一以貫之。”曾子馬上領受,曾子曰:“唯”。唯就是對的,我老早就知道,只講一個字,不囉嗦,這個叫傳法。大家聽說老師講一句話“參乎,吾道一以貫之。”曾子應了一聲:對啊,孔子就走了,同時聽到的人就問,你們剛剛在講什麼東西,我怎麼聽不懂,“何謂也?”到底什麼叫“一以貫之”,什麼叫“唯”啊?曾子就說:“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我們老師就是用忠恕教我們的。這個變成傳道的千古佳話,但是後人,剛才說的王龍溪,他連這一點都不滿意,所以他一直想,假如傳道人是顏淵,那中國文化的發展就會更加精彩了。現在的傳道人呢,要麼是子貢,要麼是曾子,這個還不夠,所以“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高明的人認為這樣體會,還不足以顯夫子之道的精髓。禪宗就有這樣的故事:師傅要傳法了,叫大家來,問:“你認為我的道是什麼?”有弟子這樣說……,“哦,那你得到我的皮,皮毛之見”;又有人這樣說……,“哦,你得到我的肉”,不錯啦;第三個人這樣說……,“哦,你得到我的骨”,了不起呀;最後一個這樣說……,“你得到我的髓”,這就對了。

所以對於法的認識,有各個層次,孔門之內,已經沒有更高的人才了,只剩下曾子了,曾子不是以才華勝,不是以天賦勝,曾子是以他的這種堅強、剛毅勝,所以叫他弘毅。“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這種堅毅的精神。你當然也可以說他的剛強的精神,你也可以從另外一個地方說他的堅固的精神,堅韌不拔。堅固的精神就是“坤”的精神,“坤德”。這個剛是堅強的剛,還是有一些偏差,有一些不足,陽氣不足,他以陰來做剛——堅強。顏淵不以堅強取勝——自在,這也不是輕鬆自在的自在,本來如此,連一點的奮鬥相都沒有——無相,這才是接近聖人之德。所以中華民族顯艱苦之相,這就是曾子傳法的遺憾,講到這裡不是隨便亂講的,這句話不能隨便傳的,只有你有更高的眼界的時候,才可以這樣批評,要不然你怎麼可以批評曾子呢?這些學問講到這裡很精緻,很高明,我們也不便常常講,我也不大敢講,不能隨時講曾子不夠,誰敢講這個話?在講這樣的學問,在講天底下最高明的學問的就是王龍溪了,他的高明程度要比王陽明還要高,至少他的眼界,心願比王陽明還要高的。那太高也就不切實了,雖然不切實他也顯出一個高明相,在這麼一個高明的地方他才可以批評子貢,甚至連曾子都批評進去,這個有時候會出毛病的,也會讓一些人狂妄,所以他們這些叫狂者,志氣高,他不一定能夠做到,所以你如果問王龍溪:“你的德比子貢高嗎?比曾子高嗎?”他也不敢這樣講,他要從道理上來說,也就是說這一門學問要開出來,顏淵之學,我們後世還需要再重新打開它。顏淵當初沒有傳,但是顏淵的這一套心胸,這一套志氣,這一套為學的功夫,不能夠在天地間失傳,而失傳不失傳不是有沒有人做顏淵的弟子,不是顏淵活幾歲,有沒有人跟顏淵學,而是依照人心人性,你就可以去推,顏淵之學應該是一個怎麼樣的學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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