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12-22 23:46:00 聯合報 蔣勳/文

馬和戰爭,馬和征服,馬和掠奪,馬和勝利的誇耀,緊密結合在一起,也像人類強加在馬身上的鞍、韉、蹄鐵,彷彿再也脫卸不去了。然而,沒有韁、轡、鞍、韉、蹄鐵,馬就不成其為馬了嗎?……

圖一:Cavalia群馬俊美高挺。 圖/卡瓦利亞劇團提供

 

竇加有一段時間很專注於研究馬。1860年代,他處理有關中世紀的史詩繪畫主題,畫中有戰爭場面,會有馬出現,他因此開始對馬的主題做了深入的探討。1870年代以後,竇加關於馬的作品,多轉向當時巴黎都會周邊的賽馬場。工業革命帶動城市都會中產階級,城市居民的休閒、娛樂、消費生活,逐漸成為19世紀末印象派的繪畫主流。竇加畫歌劇院、咖啡館、芭蕾舞,畫賽馬場,都與印象派關心都會市民生活有關。

竇加對馬的探討,甚至動用到當時新科技的攝影技術,運用莫伯里基(Muybridge)的分鏡停格技術,研究馬的動態在一秒鐘一秒鐘之間的連續變化。竇加也用石膏捏塑馬的各種動作,試圖用立體的方式觀察和呈現馬的動態。這些「雕塑」對他而言,應該只是創作繪畫過程的實驗,他生前並沒有展出過。1917年竇加逝世,這些脆弱的石膏模型不易保存,要到1922年才翻鑄成銅,作為許多美術館研究竇加創作的參考。

即將告別馬年,我喜愛的Cavalia群馬團體將來台灣演出,數年不見,那些俊美高挺、自由奔馳的馬匹,常在想念中。(圖一)

馬與人類

馬大約是最早跟人類親近的動物之一。馬、牛、羊、豬、狗,幾種原來野生的動物,跟人類長時間親近,被人類豢養,從「野獸」逐漸變成「家畜」,標記著上古人類文明狩獵生活演變到畜牧時代的重要變遷吧。

以動物的豢養來說,馬與其他動物性質略有不同。

羊、豬被豢養繁殖,大約是與食物、財富有關。漢代藝術裡常見許多以豬圈、羊圈為主題的陪葬陶製品,象徵著穩定的農業生活裡對財富的嚮往吧。漢字的「家」,是在屋頂下有一隻「豬」的。

牛在進入農耕的時代後,成為農業文明重要的勞動力,負責耕田,也負責載重。

狗,也是漢代中原農業區域常見的藝術主題。漢陶犬出土很多,造型大約有兩類,一種與主人親近,溫馴可愛,已是家庭寵物。另一種,露出兇惡的齒牙,對侵入者發出警告的吠叫。狗的防衛與保護性,似乎寄託著農民居家生活信託的安全感。

馬與上述被人類豢養的其他動物似乎有些不同,馬是交通工具,馬是速度,又讓人聯想到戰爭。

在一、兩萬年前,拉斯可一類的岩穴壁畫裡,已經出現馬的身影。或許也是被人類豢養,但還沒有馬鞍,沒有人類加在馬身上的韁繩,沒有人類為控制馬設計的轡頭、嚼齒,沒有為了負重釘上去馬蹄鐵,沒有方便人坐騎的馬鞍、馬蹬。

遠古壁畫裡的馬,讓我想到在廣漠的草原上遠遠看到的馬群。奔馳徜徉在天地間,低頭吃草飲水,彼此親暱玩耍。牠們或許願意走近過來,靠近人類,跟我們親近,但不能被占有。牠們屬於自然,屬於草原,屬於無限寬廣的天地,屬於放情奔馳的大地,牠們像天空的雲或風,牠們還擁有生命的自主與自由。

人類馴養馬,訓練馬,役使馬,讓馬成為交通、負載、戰爭的工具,大概可以追溯到四千多年前。

埃及與希臘

圖二:埃及黃金扇柄上的馬車。 蔣勳/圖片提供

 

在埃及和兩河流域的藝術中,都出現了馬車,出現了馬身上披掛講究的韁、轡、鞍、韉,高級金銀製品,鑲嵌珠寶,馬成為皇室貴族的「寵物」。馬不再是自然裡的馬,馬成為一種工具,標記著統治者的開疆拓土,標記著戰爭中的屠殺,標記著征服或凱旋,標記著帝國的野心與榮耀。(圖二)

圖三:希臘幾何造型馬。 蔣勳/圖片提供

 

希臘在馬的藝術表現上有兩個截然不同的階段。公元前7世紀左右,希臘的藝術中的馬十分抽象,簡化成幾何形,曲線、三角,頭部和身體往往只是一條直線,稚拙簡練,媲美現代藝術中的極簡(圖三)。所以,認為人類藝術史是從繁而簡,從寫實逐漸演變成抽象,以希臘馬的實例來看,恰好相反。希臘古拙時期在前,從簡潔一步一步走向精密的寫實。在公元前4世紀左右,希臘藝術的黃金時代,出現大量極為寫實的馬的浮雕與立體圓雕作品。藏在大英博物館一件巴特農神殿的馬頭傑作可以證明,這種建立在科學認知基礎上的馬的藝術造型,一直是歐洲創作馬的典範。不止解剖學上骨骼肌肉的細節如此準確,有時連馬頭皮層下賁張的血管筋脈也不遺漏,寫實的精密度令人嘆為觀止。

圖四:巴特農神殿馬頭。 蔣勳/圖片提供

 

希臘這一時期,馬的雕塑作品成為古典藝術的不朽範本,無論後來一千年後的文藝復興時代的大師如達文西,必須不斷回到希臘古典,重建馬的造型研究,甚至到了19世紀,浪漫主義的德拉克瓦、傑里科,乃至於印象派的竇加,都不斷在探討馬的主題時一再重回希臘的原點。(圖四)

圖五:威尼斯收藏希臘馬匹。 蔣勳/圖片提供

 

馬的藝術品有許多流離掠奪的傳奇,傳說創作於古代希臘的四匹鎏金銅馬,後來流傳到東羅馬的君士坦丁堡,中世紀的十字軍東征,征服當時為回教占領的古都,把四匹馬當戰利品,掠奪到威尼斯,置放在聖馬可教堂的屋頂平台上。到了19世紀,拿破崙征服義大利,又把這四匹馬當戰利品帶回巴黎,放在他修建的卡魯塞爾凱旋門的頂部。一直到拿破崙失敗,這件飽經流離的藝術作品又再度回到威尼斯,成為博物館的珍藏(圖五)。巴黎的小凱旋門上,卻也永遠置放著原樣大小的四匹馬的複製品。

馬和戰爭,馬和征服,馬和掠奪,馬和勝利的誇耀,緊密結合在一起,也像人類強加在馬身上的鞍、韉、蹄鐵,彷彿再也脫卸不去了。然而,沒有韁、轡、鞍、韉、蹄鐵,馬就不成其為馬了嗎?

馬踏飛燕

中國歷史上,和歐洲有同樣漫長的豢養馬、役使馬的歷史,也留下許多歌頌、讚揚馬的藝術作品。

秦始皇墓裡出土了大量的馬匹,和無以計數的兵士俑一樣,排列成無邊無際的隊伍,在另一個幽靈的世界,依然供帝國的主人役使呼喚,奔馳於他野心的疆場。即使在死亡的領域,仍然喘息嘶叫,衝鋒陷陣。每次在墓道現場,面對一排排秦馬,都彷彿還感覺得到那些馬匹徬徨於風中的憂傷眼神,令人不忍直視。

秦始皇墓的馬有一種經過高度訓練的紀律與緊張,身體肌肉緊實,沒有一點鬆懈的線條。頸部馬鬃剪得很短,像一個精悍的戰士。兩耳向前豎立,像斜劈開的竹竿,銳利而警覺,好像還在風中判斷傳來的聲音。

圖六:〈馬踏飛燕〉。 蔣勳/圖片提供

 

始皇墓也有出土官僚階級乘坐的馬車,四匹馬拉著一輛篷車。馬匹身上有各種講究的配件,用真實的皮革、青銅串連。秦代的寫實,不僅造型逼真,連材料、功能,也幾乎都與現實中的實物相同。

中國藝術中的馬,到漢代達到了另一個高峰。1969年在甘肅武威出土的〈馬踏飛燕〉已經是世界馬的雕塑中最知名的傑作。(圖六)

武威是大漢帝國的西部邊陲,漢武帝在這一區域取得的汗血馬,像一則神話故事。

大漢帝國延續秦的生命張力,卻去除了秦在短時間擴張的過度嚴厲與繃緊的束縛。漢馬有一種活潑與自由,昂首、嘶鳴,四蹄飛動踢踏,沒有被紀律過度管束的壓抑,完全沒有人類加諸身上的韁、轡的控制,沒有任何屬於人類的操控,〈馬踏飛燕〉很象徵地釋放了馬的身體的自由,俊美佻達,嫵媚婉轉,充滿生命的自信和歡喜,這不僅是漢代雕塑藝術中的巔峰之作,也是世界文化應當珍惜、應當尊崇的馬的藝術的本質精神吧。

最美的漢馬,沒有出現在中原的農耕地區,而是產生在遊牧文化的廣漠草原地帶,〈馬踏飛燕〉必然說明著一種偉大的文明,說明著中原農耕生活方式達不到的自由與廣闊吧。〈馬踏飛燕〉被討論得很多,四蹄騰空飛揚,如行於虛空之中,沒有重量,也沒有時間與空間。這尊作品並不寫實,馬的身體像音樂旋律,像草原上悠揚到天邊去的歌聲,沒有阻擋,沒有限制,唯一的一隻馬蹄,輕輕點在一隻展翅的飛鳥背上,有人認為是「燕」,有人認為是「隼」,一種在草原上空盤旋翱翔的鷹鷂。

所以,〈馬踏飛燕〉是人類不能約束、不能奴役、不能鞭撻、不能喝斥的生命,馬還原於天地間,有了自己的尊嚴。

1970年代我在巴黎看過這件作品的原件,馬首的微微傾側,口吻微張的含蓄,四蹄水平飛張的律動感,其實每一個細節都不寫實,然而卻如此逼真抓住了奔馬飛揚的動態,抓住了瞬間馬匹最完美的韻律。

時間相差不遠的希臘羅馬藝術中的馬,塑造了馬的解剖學真實。然而,漢代的〈馬踏飛燕〉,卻把寫實提高到融入了抽象律動的自由感覺。馬行走、奔馳、飛揚,超越於無限時間與空間之上,是真實的馬,卻又把具體的寫實身體幻化提升成精神心靈性的無限嚮往。〈馬踏飛燕〉是馬的解放,其實也是一個民族內在渴望自由、尊敬生命的文化追求。

照夜白

圖七:韓幹〈照夜白〉。 蔣勳/圖片提供

 

〈馬踏飛燕〉是大漢帝國的藝術,卻擺脫了帝國強勢的野心,擺脫了人類太過主觀的操控,讓一匹馬沒有任何束縛,沒有強加在身上的韁轡,伴隨飛鳥的身體,翱翔於虛空之中。

〈馬踏飛燕〉,在大漢帝國的邊陲,在與馬共生的自然環境中,在尊重馬的民族傳統文化裡,達到適當的自由解放。然而,馬,在漫長的人類征戰的歷史中,卻很難擺脫掉與帝國開疆拓土的鎖鍊關係。

唐代是愛馬的,唐馬的藝術,無論繪畫、立體石雕,或唐三彩的陶馬,都是藝術史上常被提到的傑作,也標誌著馬的藝術在世界史上的另一高峰。

台北故宮有著名的〈韓幹牧馬圖〉,畫上有宋徽宗的瘦金體題簽。但我看到讓我震撼的韓幹繪畫是目前收藏在紐約大都會美術館的〈照夜白〉。(圖七)

〈照夜白〉是一匹馬,被拴綁在短柱上。被綁住了,但似乎不甘心,還有對抗,還想掙脫,馬首鬃毛飛散如怒髮,張著口,噴著鼻息,咆嘯嘶鳴。尤其是眼神,暗黑的邊眶,一點點眼白,驚惶恐懼,透露著生命被拘禁時如此深的痛苦與掙扎。

〈照夜白〉使我想起杜甫〈丹青引〉裡的句子:「幹唯畫肉不畫骨,忍使驊騮氣凋喪」。〈丹青引〉是讚美唐代畫馬名家曹霸的,杜甫話鋒一轉,卻比較起曹霸學生韓幹的畫風。彷彿比起老師曹霸,韓幹筆下的馬缺乏了老師的「骨」「氣」。今天看不到曹霸作品了,無從證明杜甫意見正確與否。然而看到大都會美術館藏的〈照夜白〉,卻體會到畫馬若只是徒具形似,「骨」、「氣」都已「凋喪」,自然失去馬奔騰的生命神采。

〈照夜白〉的身體,從背部到後臀部,一線勾勒而成,略加光影渲染。那一根線,力度十足,飽滿而富於張力,彷彿隨時要彈跳而起。那是唐代特有的生命力量,可以在杜甫詩文裡讀到,可以在張旭書法中體會,狂野而又內斂。杜甫歌詠舞蹈的句子:「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也同樣是說〈照夜白〉生命裡動人的收與放吧,閃動如驚天駭地的雷霆、沉靜如海上一絲波瀾不起的清光,那是唐代真正的恢弘大氣。

〈照夜白〉遵循東方藝術的「傳神」,並不完全寫實,前胸膘肉糾結,線條光影錯落,不是形似,而能真正傳達出一種抽象的馬的神髓,把〈照夜白〉的局部拆開放大,幾乎是極具現代精神的作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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