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懷瑾先生在《論語別裁》中,談到《禮記·經解》
南懷瑾先生在《論語別裁》中,談到《禮記·經解》,頗有趣味——
談到“五經”,《禮記》中有一篇《經解》,對於“五經”作總評。這怎麼說法呢?以現在的觀念來說,就是對“五經”扼要簡單的介紹:對《詩》、《書》、《易》、《禮》、《樂》、《春秋》以一兩句話批評了。
《經解》篇說:“孔子曰:入其國,其教可知也。”意思是,到一個地方,看社會風氣,就可知道它的文教思想。
《經解》篇接著說:“其為人也,溫柔敦厚,詩教也。”所謂詩的教育,就是養成人的溫柔敦厚。講到溫、良、恭、儉、讓這個“溫”字,就得注意孔子所說詩教的精神。(現在我們不偏向於這方面,暫時只作一參考。)
“疏知會遠,書教也。”《書經》又叫《尚書》,是中國第一部曆史,也不止講曆史,而是中國曆史文獻的第一部資料。現在西方人學曆史,(現在我們研究曆史的方法,多半是由西方的觀念來的。)是鑽到曆史學的牛角尖裏去了,是專門對曆史這門學識的研究,有曆史的方法,曆史的注解,曆史對於某一個時代的影響。中國過去的情形,學術家與文學家是不分的,學術家與哲學家也是不分的。中國人過去讀曆史的目的,是為了懂得人生,懂得政治,懂得過去而知道領導未來,所以它要我們“疏知會遠”。人讀了曆史,要我們通達,透徹了解世故人情,要知道遠大。這個“遠大”的道理,我講個最近的故事來說明,有一位做外交官的朋友出國就任,我送他一副對聯,是抄襲古人的句子:“世事正須高著服,宦情不厭少低頭。”一般人應當如此,外交官更要善於運用它。對於世局的變化,未來的發展,要有眼光,要看得遠大。“宦情”是做官的情態,要有人格,尤其外交官,代表了國格,代表全民的人格,要有骨頭,站得起來,少低頭,並不討厭“少低頭”。不能將就人家,要怎樣才做得到呢?就是懂得曆史——疏知會遠——這是《書經》的教育精神。
“廣博易良,樂教也。”樂包括了音樂、藝術、文藝、運動等等。在我們的傳統文化中,這些都包括在“樂”裏,“易良”就是由壞變好,平易而善良。
“絜靜精微,易教也。”《易經》的思想,是老祖宗們遺留下來的文化結晶。我們先民在文字尚未發明時,用八卦畫圖開始記事以表達意思。什麼叫絜靜呢?就是哲學的、宗教的聖潔;“精微”則屬科學的。易經的思想是科學到哲學。融合了哲學、科學、宗教三種精神。所以說“絜靜精微,易教也。”
至於“恭儉莊敬,禮教也。”是人格的修養,人品的薰陶。
“屬辭比事,《春秋》教也。”《春秋》也是孔子作的,也是曆史。什麼是“屬辭比事”呢?看懂了《春秋》這個曆史,可提供我們外交、政治,乃至其它人生方面作為參考。因為人世上許多事情的原委、因果是沒有兩樣的,因此常有人說曆史是重演的。這是一個哲學問題,曆史會重演嗎?不可能。真的不可能嗎?也許可能,因為古人是人,我們也是人,中國人是人,外國人還是人,人與人之間,形態不同,原則卻變不到那裏去,所以說曆史是重演的。但是,不管曆史重演不重演,尤其中國文化有五千年的曆史,對於作人處世,處處都有前輩的經驗。雖然古代的社會形態與我們不同,原則卻沒有兩樣,所以讀了《春秋》,“屬辭比事”,就知識淵博,知道某一件事情發生過,古人也曾有這樣一件事情,它的善惡、處理方法都知道,這個就叫“比事”了,是“《春秋》教也”。
以於五經,在《經解》中,只用幾個字,就將每一部書的精華思想予以表征。拿現在的白話文來講,這每一句話的幾個字,就可以拿到好幾個博士學位。“小題大作”嘛!盡管作,從西方文化自十六世紀的文藝復興運動開始,到現在為止,一切都扯進來,扯到最後,說明了這一點,就可以完成一篇博士論文了。但是在古人,幾句話而已。
善知識與惡知識 下面還有:“故《詩》之失,愚。”老是去搞文學的人,變成讀書讀酸了的書呆子,很討厭,那就是笨蛋。任何學問,有正反兩面,五經也如此。
接著提到“《書》之失,誣。”所以讀曆史要注意,尤其讀中國史更要注意,因為宋朝的曆史是元朝人編的,元朝的曆史是明朝人編的,明朝的曆史是清朝人編的,事情相隔了這麼久,而且各人的主觀、成見又不同,所以曆史上記載的人名、地名、時間都是真的,但有時候事實不一樣,也不見得完整。為了彌補這個缺陷,還要讀曆史的反面文章。反面文章看什麼呢?看 曆朝的奏議,它相當於現代報紙的社論,在當時是大臣提出的建議和報告。為什麼要提出建議報告?可見所提的事出了毛病,否則就沒有建議了。宋朝王荊公——王安石就說過懶得讀《春秋》,認為那是一本爛帳簿,這也是認為“《書》之失,誣”的觀念。這點是我們研讀曆史要注意的。
“《樂》之失,奢。”光是講藝術等等,又容易使社會風氣變得太奢靡了。
“《易》之失,賊。”一個人如果上通天文,下通地理,手掐八卦,未卜先知, 別人還沒有動,他就知道了一切,這樣好嗎?壞得很!“察見淵魚者不祥”。如果沒有基本道德修養,此人就鬼頭鬼腦,花樣層出了。所以學《易》能“上通天文,下通地理。”固然很重要,但“作人”更重要,如果作人沒有作好,壞人的知識愈多,做壞事的本領越大,于是就“《易》之失,賊”了。
“《禮》之失,煩。”禮很重要,過分講禮就討厭死了,等於說我們全照醫學理論,兩手就不敢摸面包。全聽律師的話,連路都不敢走,動輒犯法。你要搞禮法,那煩透了。所以“禮”要恰到好處。
“《春秋》之失,亂。”懂了曆史的春秋大義以後,固然是好,有時候讀了曆史又有問題,好像一個人不研究軍事哲學,則這個人作為一個健全的國民不成問題,等到研究了軍事哲學以後,相反的,他又容易闖亂。不會武術的人,最後可以壽終正寢;會了武術,反而不得好死,是一樣的道理。
《經解》對五經的批評,正面反面都講了。下面一段,就是告訴我們,五經的修養,要做到溫柔敦厚而不愚。這樣的人,才能愛任何一個人,愛任何一個朋友。所謂敦厚,對別人的缺點,容易包涵,容易原諒,對別人的過錯,能慢慢的感化他,可是他並不是一個迂夫子,那麼才是“深於詩者也”,這樣才算是詩的教育。以下《書》、《易》、《禮》、《樂》、《春秋》,都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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