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續劇「奇皇后」講述朝鮮一位進貢至元朝的奇姓貢女，經過一番鬥爭，終於成為皇后的故事。商代也有一位與眾不同的「奇皇后」，但此奇非彼奇，商代這位「王的女人」，真是令學者們嘖嘖稱奇的一位王后。她不僅多次帶兵打仗，她為戰爭募集的兵力更是目前所見最多的一次；她的丈夫，商王武丁，為她的生育與病痛焦慮不已，夫妻情深，可見一斑。

這位商代的傳奇女人，不見於典籍，而甲骨紀載了她的名諱──婦好。

「婦好」何人？

武丁第一次看見婦好，是在他們的婚禮上。他站在宮殿中央，看著未來的妻子自外緩緩走來。那天的陽光非常燦爛，沐浴在金黃色光芒中的婦好，曼妙身材穿著花紋繁複的衣裝，如雲的黑髮插著滿頭雕刻細緻的髮笄，絕美佳人，武丁感覺自己的世界似乎停止在那一刻。

婦好墓前的婦好像（圖片來源：https://zh.wikipedia.org/wiki/%E5%A6%87%E5%A5%BD）

「婦好」是甲骨文常見的女性，她究竟是何人？「婦」是對與商王有密切關係的女性的稱呼，其中一部份是商王的嬪妃，而「婦好」的「好」則是這位女性的名或是標示出身的區別字。也即是說，被稱為「婦」的人，在當時的婦女中是有特殊地位的，也因此，這些女性中的部份人，才能在甲骨上留下自己的名字。

在這些「婦」中，「婦好」為什麼特別重要，又為人津津樂道呢？這是因為她不僅是當時的商王武丁三位地位最高的妃子之一，她更是積極參與軍事活動，在商代，她是絕無僅有的特例，到了周代，也幾乎未見這般活躍的婦女；另一原因則是婦好的墓葬在70年代被發現，這個墓葬是至今唯一未被盜掘的商代貴族高等級墓葬，出土的隨葬品可說極為光輝燦爛，墓主又可經由甲骨文得到確認，讓人更無法忽略婦好在商代晚期所扮演的重要角色。

征戰沙場

一陣強風捲起漫天風沙，對峙的兩軍沉默看著敵人。來自東方的軍隊，等著主帥的號令。軍隊最前方的主帥，身著精良鎧甲，手持象徵絕對指揮權的鉞，森冷的眼神直視前方。這不是婦好第一次上戰場，她有絕對的信心獲得此戰的勝利。

出土於婦好墓的婦好鉞。鉞是一種必須安柄使用的武器，在古代，鉞同時也是身分象徵，兼具政治與軍事意義。圖中所示鉞的主人──婦好的名字就鑄在獸面紋的正下方。（圖片來源：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殷周金文暨青銅器資料庫」http://www.ihp.sinica.edu.tw/~bronze/index.php）

婦好，這身居后位、享有優渥生活的女人，曾數次指揮軍隊與外族作戰，有一次還與商王以及當時的名將沚戛一起征討巴方。當時曾為此次戰役占卜，卜問戰爭時的作戰策略：

辛未卜，爭貞：婦好其比沚戛伐巴方，王自東深伐，戎陷于婦好位？

（辛未日占卜，貞人爭貞問：婦好支援沚戛征伐巴方，王從東邊深入進擊，敵人會陷入婦好的埋伏嗎？）

由此可以想見，當時婦好不僅率領一支軍隊，而且親上前線。武丁的三位妻子中，除了婦好，婦妌可能也帶兵打仗，但遠遠比不上婦好的活躍。而婦好率領的軍隊，可能不是一支小隊，甲骨文紀錄婦好曾徵集一萬三千人準備上戰場，這是目前所知募兵規模最大的一次。

這些片段的訊息，勾勒出婦好在當時的政治上舉足輕重的地位，商朝中興之主武丁仰賴這位驍勇善戰的妻子為他開疆拓土、保衛商王朝的核心地帶，婦好多次出現在戰爭相關的卜辭，也暗示這位英姿煥發的女將數次旗開得勝。

顧予烝嘗

那個站在祭壇前的背影，如此令人嚮往。她穿著的禮服象徵著地位的崇高，精緻的髮飾更是精美絕倫；更重要的是，她擁有其他人沒有的權力──代表眾人祭祀先祖，與創立、統治商朝的偉大先祖們溝通的權力……

商代往往是商王主持對神靈或祖先的重要祭祀，主持祭祀代表著地位的崇高以及掌握對神靈的話語權；而婦好顯然有權力主持此等重要的祭祀。甲骨文記錄了數次婦好主持對歷代先王與其配偶的祭祀，如：

乙卯卜，賓貞：呼婦好ㄓ報于妣癸

意思是：在乙卯這天進行占卜，由貞人賓貞問：「是否要讓婦好對祖母輩名癸的女性進行ㄓ祭和報祭呢？」在商代，主持祭祀並非人人可為之，尤其是對先王與其配偶的祭祀，常常是商王親自進行。婦好可以主持祭祀，也顯示了她身為武丁主要配偶的地位。

孕育子嗣

甲日這一天，商首都的核心、堪比清代紫禁城的商王宮殿區，人們忙成一團。武丁在先王的宗廟裡來回踱步，眉頭深鎖。外面的紛擾與喧嘩，一點也打動不了他。即使，此刻的他與外頭忙亂的人心心念念所想的，是同一件事：婦好將要分娩了。他喃喃念著：「怎麼會是今天呢……明明再過幾天就……」

不難想見，古代婦女的生命大事，必然有生育。現在收藏在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文物陳列館的一片甲骨，就刻有一段最為人所知，關於婦好生育的占卜。主持占卜的人是商王武丁，這位商代晚期最重要的君王，為自己即將臨盆的妻子婦好卜問分娩是否吉利？占卜的結果是，在丁日分娩是最好的，在庚日生產也還不錯。但最後婦好在甲寅日生產，負責記錄的人刻下了「不嘉，惟女」，一般認為這段卜辭表現了商代重男輕女的傾向，因為這四個字說明了生產結果是不好的，不好的原因是婦好生了個女孩。

除了這片名聞遐邇的甲骨片，武丁還數次卜問過婦好是否懷孕、是否有孩子等，今日已經無法得知婦好一生總共育有幾個孩子，但根據這些紀錄，至少可以得知，婦好應當不只有一個孩子，而且她的丈夫還相當關心她的生育狀況。

佳人有疾

萬籟俱寂的深夜，除了微弱蟲鳴，再沒有其他聲響。所有人都入睡了，只有牙疼的婦好，輾轉反側。這牙疼來得突然，間歇的牙疼，疼得婦好一身冷汗，時睡時醒。在半夢半醒之間，突然，她感覺到旁邊似乎有什麼東西正在觀察自己。她勉力睜開沉重的雙眼，似乎見到身邊有人正彎腰看著自己。那人的面孔瞧不清，但那身形與服飾，卻甚是熟悉……

塑造了武丁深愛婦好形象的，是武丁頻頻卜問婦好的疾病。現今個人的醫療紀錄事關隱私，但在商代可不是這麼一回事。商王本人的病痛常常訴諸鬼神，甚至為之舉行祭祀，商王也時時為身邊人卜問疾病是否能順利好轉。

從武丁叨叨念念的占卜紀錄，我們知道婦好曾經蛀牙、流鼻水，腳趾曾出了問題，以及患有甲骨文沒有紀載病狀的疾病；而商王在卜問時，時常認為造成婦好疾病的元兇是父乙，也就是武丁的父親、婦好的公公，小乙。商代人相信，自己所遭受的災難或疾病，常常是神靈所致，其中一部份來自先人，而婦好似乎特別受自己的公公關照。

走向幽冥

接受了后位榮耀的那一天起，她就成為貴族婦女仰望的人。她有最好的用度，貴族女性總是競相模仿她的衣著打扮。她出現在各種場合，總是恰如其分地穿著珍貴而適宜的衣裝，其上每一道紋樣都無比細膩，由當時最有創意的匠人構思而來；髮絲總是精心梳整成雍容而齊整的髮型，髮上插的笄由不同材料製作，上品當然是以溫潤美玉精雕，其次的骨製品也是直屬王家的骨器作坊中，技術最精湛的工匠細細打磨而成……

人生自古誰無死，備受武丁重視與寵愛的婦好，早於武丁踏上黃泉路，死亡的時間可能早至武丁在位的中期。婦好的臥病與死亡，顯然帶給武丁極大的打擊，因此他反覆卜問：「是上帝要帶走婦好嗎？」「是我的祖先大甲要帶走婦好嗎？」「是我的祖先成湯要帶走婦好嗎？」這反覆的貞問，彷彿重現了千年前的那個瞬間：哀慟的丈夫反覆問著神靈，臥病的妻子是否即將被帶往未知的世界。

婦好為何逝世，這不是個容易解答的問題，但我們可以知道生前尊榮的婦好死後如何安葬。1978年出土的婦好墓，讓我們多少可以猜想，甲骨文中那個哀慟逾恆的丈夫，是如何送他的妻子走這最後的一程。

這座墓葬長5.6公尺、寬4公尺，深7.5公尺，在商代墓葬中僅算是中型墓葬，就尺寸來說，與她在甲骨文中的赫赫表現，不太相配。婦好的棺槨髹有紅色與黑色漆，下葬時，棺外可能包裹著織物。墓葬裡殉了16個人與6隻狗。但這還不是婦好墓令學者震驚的原因。考古學者們除去墓坑裡面填的土之後，婦好墓的隨葬品露出了頭，數量大且異常華美的隨葬品讓所有人都非常激動──銅器總計468件、玉器755件，石器、骨器約七百件，貝類則有六千多個。據出土後對銅器測重，婦好墓隨葬的銅器總重量超過1600公斤！

婦好墓出土的三聯甗，高約68公分。甗是蒸食器，功用類似大同電鍋或蒸籠，通常是單個，三個連體僅此一見。（圖片來源：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殷周金文暨青銅器資料庫」http://www.ihp.sinica.edu.tw/~bronze/index.php） 同出婦好墓的婦好尊，共出兩件，高約46公分。尊是盛酒器，此尊的造型以鴞為主體，兩足與尾羽成三足鼎立姿態，尾羽上方又有一鴟鴞紋，製作精巧，煞是可愛。（圖片來源：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殷周金文暨青銅器資料庫」http://www.ihp.sinica.edu.tw/~bronze/index.php）

精美且大量的隨葬物品，說明婦好在當時的貴族婦女中是多麼重要的一號人物，在今日來說，應當是比名媛更受社會矚目的名女人。而婦好作為商王武丁的主要配偶，就如同今日第一家庭的女主人，不僅一言一行有其影響力，第一夫人的穿著打扮也是時尚焦點，千百年前的婦好也不例外。

貴族墓葬的人骨易朽，下葬時所穿的衣物也多半朽爛，但婦好對打扮的重視，可以從當時貴族婦女絕不可少的髮飾──笄，略窺一二。婦好墓中出土的笄，玉製的有28件，骨製的則足足有499件，這還不包括已經毀損無法復原的。即使是愛打扮的女孩，一生或許還不至於買超過500條束髮帶呢！

當然，今日無法復原婦好當時如何使用這些髮笄，但中研院史語所當年發掘殷墟西北崗時，曾經發現一座隨葬坑中，墓主頭上的髮笄與髮型完整留存，當時保存的照片顯示，商代婦女流行的髮型，是會在頭上插上滿滿的髮笄。由此，我們可以想見當時婦好怎麼妝點自己：每天早上起床後，對鏡（或鑑）盤起頭髮，再精心挑選當天要用的髮笄們，接著，花上不曉得多久的時間，一一插上。

商代婦女使用髮笄的實際狀況，請參考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遺跡資料庫」中西北崗1550號大墓所屬隨葬坑的照片：
http://ndweb.iis.sinica.edu.tw/archaeo3/System/pages/Data_Feature.jsp?no=4033#data

 

 

陪伴婦好至另一世界的玉笄，溫潤的光澤，更能烘托婦好的雍容華貴。（圖片來源：《殷墟婦好墓》）

 

 

 

 

 

 

 

 

 

 

 

 

婦好墓隨葬的大量骨笄（左方條狀物），和三件象牙杯一起收在一個木盒裡，這個木盒大概是婦好的「珠寶盒」。（圖片來源：《殷墟婦好墓》）

婦好墓出土的骨笄，打磨光亮，紋飾雕刻得相當精細。（圖片來源：《商王武丁與后婦好：殷商盛世文化藝術特展》）

婦好是個什麼樣的女人呢？是姿態嬌柔，還是修長健美？她是因為其卓越的能力受到武丁賞識，還是才貌兼備，所以得到丈夫的寵愛？她是否是當時人心中標準的「好女人」？或是因為「強出頭」而遭人嫉恨？這一連串的疑問，永遠無法解答。

但她還是幸運的。如同婦好一般從未在史書上留下一星半點的婦女多如過江之鯽，而商代由於資料的殘缺，除了被指為亡國禍害的妲己之外，再無其他女人曾烙印在史籍上。而婦好，因為甲骨文及墓葬的出土，不僅在逝世千百年後再次重現在世人眼前，並且從此佔據了商代史與商史研究極為重要的一頁，她傳奇一般的人生，堪稱是商代絕無僅有的「奇皇后」，她的故事將長存在無數研究者的案頭，不斷被追想與檢閱。

參考書目：

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編著，《殷墟婦好墓》。北京：文物出版社，1980。

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編著，《中國考古學‧夏商卷》。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

蔡玫芬、朱乃誠、陳光祖，《商王武丁與后婦好：殷商盛世文化藝術特展》。臺北：國立故宮博物院，2012。

李學勤，〈論「婦好」墓的年代及有關問題〉，原載《文物》1977年第11期（北京），後收入氏著，《當代學者自選文庫‧李學勤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8。

張政烺，〈帚好略說〉，原載《考古》1983年第6期（北京），後收入氏著，《張政烺文集‧甲骨金文與商周史研究》。北京：中華書局，2012，頁186-195。

張政烺，〈《帚好略說》補記〉，原載《考古》1983年第8期（北京），後收入氏著，《張政烺文集‧甲骨金文與商周史研究》。北京：中華書局，2012，頁196-199。

趙誠，〈諸帚探索〉，收入中國古文字研究會、中華書局編輯部編，《古文字研究》第十二輯。北京：中華書局，1985。

李宗焜，〈婦好在武丁王朝的角色〉，收入李宗焜主編，《古文字與古代史》第三輯。臺北：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2012，頁79-106。

蔡哲茂，〈論武丁的三配與三子〉，收入陳光祖主編，《金玉交輝 : 商周考古、藝術與文化論文集》。臺北：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2013，頁41-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