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心理學家馬斯洛提出人類五大需要層次理論。由低到高分別是:生理上的需要,安全上的需要,感情上的需要,尊重的需要,自我實現的需要。馬斯洛人的五級需要,最終落到尊重和實現個人價值。那麼儒者之樂又在何處呢?應該屬於馬斯洛五級需要的高層,是尊重和自我價值的實現,用他們自己的話說就是「樂道」。
《論語》在首章首句就直接道出了儒學的根本:「學而時習之,不亦說呼?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呼?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呼?」(《學而》)最一般的解釋是:孔子說「學了又時常溫習和練習,不是很愉快嗎?有志同道合的人從遠方來,不是很令人高興的嗎?人家不了解我,我也不怨恨、惱怒,不也是一個有德的君子嗎?」孔子這裡所談,都是日用倫常,這有何樂?其實,這裡大有深意,儒家日用倫常中有真樂。首先,這裡的「學」,不是我們現在簡單的課堂上的一般知識的學習,如拿文憑、考什麼級的功利性的學習,它是包括這些的對人生社會知識與道理的「學」,也有使人「學」而覺悟的意思。這個「習」是「實踐、體驗」的意思,「學而時習之」的意思是「學習知識並經常通過實踐來驗證它」。「悅」錢穆先生說「學能時習,所學漸熟,入之日深,心中欣喜」,與「樂」比較起來「悅在心,樂則見於外」(錢穆:《論語新解》第4頁,三聯書店2002年)。心得道則悅,得道則表現出外在的快樂。所以,儒家的「悅」其實也就是「樂道」。第二句有「樂」字,表達的是志同道合,相互切磋之樂。第三句,雖然字面沒有「樂」字,但「不慍」實際上是從反面說的「樂」。學問日進,道行日深,人們可能不能了解、理解你,但是自身得道的快樂是難以言表的,這才是真正的「樂道」——「以道為樂」之樂。儒家的樂道不是脫離現實生活,離群索居之樂,光怪陸離之樂,標新立異之樂,自私自利之樂,而是原原本本的處在於生活之中的日用倫常之樂。但是這種日用倫常之樂背後又有高深道理在,有神聖的理想在,這也是儒學之生命常青的關鍵所在,是儒者與道合一的聖人境界之所在。
《論語·雍也》載:子曰∶「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意思是,孔子說∶「賢德啊,顏回吃一小筐飯,喝一瓢水,住在窮陋的小房中,別人都忍受不了這種窮困清苦,顏回卻仍然不改變其向道的樂趣。顏回是多麼地賢德啊!」何晏集解引孔安國曰:「顏淵樂道,雖簞食在陋巷,不改其所樂。」說明顏淵所樂在道。孔子也表揚子路能夠衣裳襤褸而無愧色於富人面前。而對那些留戀於物質享受的人,即使他們有遠大的志向,孔子對他們也是嗤之以鼻,他說:「士志於道,而恥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也。」(《里仁》)士人嘴裡說著要立志,要追求人生的大道,但卻又以穿簡陋的衣服,吃粗糙的食物為可恥,這樣的人是不值得與他討論大道的。
「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論語·述而》)吃著粗陋的飯菜,喝著白開水,彎著胳膊當枕頭,快樂也就在這中間了。如果不合乎道義而得到富貴,對我來講就像是天上的浮雲一樣。這裡用簡潔樸素的筆致,勾畫出一個安貧樂道者的心理狀態,告訴我們快樂生活的源泉決不在聲色犬馬的物質享受,而在於無愧於心的怡然自得。孔子提倡「安貧樂道」,認為有理想、有志向的君子,不要太在乎衣食住行這些物質方面,哪怕處於貧窮之中也要有一個快樂的心態。同時,他還強調不合道義的富貴榮華,他是堅決不予接受的,這些東西對他來說就像天上的浮雲一樣不是屬於自己,即是占用了也是聚散無常。這種思想深深影響了中國古代的士人,也為一般老百姓所接受。這種平凡而又高潔的生活態度,令人嚮往,在今天的社會彌足珍貴。因為一般人一生多為衣食籌劃、奔波,攀比尋思,患得患失,不知滿足,失去很多人生的樂趣。常言說「知足常樂」,今天的人則多是不足常苦。
葉公問孔子於子路,子路不對。子曰:「女奚不曰,其為人也,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云爾。」(《論語·述而》)葉公向子路問孔子是怎樣的一個人,子路沒有回答。孔子說:「你怎麼不回答說:他這個人啊,發憤起來就忘了吃飯,高興起來就忘了憂愁,遂自己快要老了也不知道,如此而已。」
可見,孔子用「樂」表達了作為主體的人一種自我感受,一種自我內在精神的充實感和愉悅感。這種幸福感又不是感性的、淺表的、轉瞬即逝的快樂體驗(人們常常說快樂快樂,很快就樂過去了),而是以一種理性的、深刻的、長久存在的精神境界,這就是後儒讚嘆的「孔顏之樂」。「孔顏之樂」並不是說因為艱苦而樂,而是說在艱難困苦的環境中對道的感受和體悟是快樂的,這就以「樂道」超越了貧困,在貧困中也能感受到發自內心的快樂。後來宋明理學家把「孔顏之樂」理解為與天地同體、與理合一、順心任性、性情合一等高妙的境界,具有更為終極的意義和價值,這有點類似於中國人的宗教。
這裡所謂「超越」並不是絕對排斥物質財富。孔子說「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論語·述而》)是告訴弟子門人,違背道義、有礙德行的富貴不足取,但是符合道義或與道義無涉的富貴是可以接納的。例如,孔門諸生,以顏淵為最賢,孔子對他最喜愛,情同父子,甚至崇敬。顏回善修養德性,卻不擅治理生計,華發早生,英年離世,孔子發出「天喪我也」的感嘆。另以俄國學生子貢德行辯才俱佳,尤擅理財,孔子也很欣賞他。有一次,在子貢把自身與顏回作一番比較之後,孔子感嘆道:「弗如也,吾與汝弗如也。」(《論語·公冶長》)孔子認為自己和子貢均不及顏回,子貢同自己居於一個層次,他對子貢的評價之高可見一斑。由此也就知道,孔子不是以求財與否為擇人之標準。只要取財有道,他也不反對,不故作清高。
《孟子·盡心上》載:「尊德樂義,則可以囂囂矣。窮不失義,故士得己焉;達不離道,故民不失望焉。古之人,得志,澤加於民;不得志,修身見於世。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孟子·盡心上》)孟子的話講的很明白,儒者之樂就是安詳自得,心安理得。尊崇道德,喜愛仁義,就可以安詳自得了。所以士人窮困時不失去仁義,顯達時不背離道義。窮困時不失去仁義,所以安詳自得;顯達時不背離道義,所以老百姓不失望。古代士人,得志時就出來為老百姓做些事情,不得志時就修養自身,顯現於世。窮困時獨善其身,顯達時兼善天下。可見,窮達都是身外事,只有道義才是根本。所以能窮不失義,達不離道,所以也就能有樂。
《荀子•樂論》:「樂者,樂也。君子樂得其道,小人樂得其欲。以道制欲,則樂而不亂;以欲忘道,則惑而不樂。」這本來是解釋禮樂的「樂」。禮樂的「樂」相當於今天的音樂,在舉行禮儀的同時也演奏音樂,是為了在整齊嚴肅的禮儀活動中通過奏樂調協人們的情緒,拉近人們的距離,帶來一種輕鬆愉快的氛圍。荀子說,君子把從音樂中獲得道義作為歡樂,小人把從音樂中滿足慾望當作歡樂。前者追求更高的精神境界,走向樂道;後者則有可能沉溺於感官享受,為慾望牽引。用道義來控制慾望,那就能歡樂而不淫亂;為滿足慾望而忘記了道義,那就會迷惑而不快樂。
儒者之樂——樂道是非常豐富而有現實意義的思想,對於我們今天在社會逐漸富裕起來,但因缺乏富而教之而產生的諸多問題有極強的針對性,需要我們在精研的基礎上進行現代的發揮,以為解決現實問題提供思想資源和價值指導,凈化社會風氣,促進社會文明,實現共同富裕和共同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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