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貧窮時夢想富足、優雅、閒適,老年病痛時嚮往赤裸豐滿肉體,雷諾瓦用了一生兩個截然不同的女性圖像說著同一個「幸福」的主題……
臺北聯合報
回想起來,年輕的時候,好像沒有喜歡過雷諾瓦。
上個世紀的六○年代,臺灣的文化出版流行一種「悲劇藝術家」的書,好像不「悲劇」不能成就「藝術」。
雷諾瓦的繪畫,從表面上看,是一點也不悲劇的,他總是被稱為「幸福」、「甜美」,在那一崇尚「悲劇」的時代也因此容易被文藝青年忽視吧。
一般文藝青年很自然受一個時代風氣習染,六○年代前後的臺灣,早逝的王尚義,《野鴿子的黃昏》總在青年手中,他的死亡成為一個時代的記憶。尼采的瘋狂悲劇哲學,蘇魯支語錄一開始,先知對太陽說:偉大的星球,若不是我的存在,?的偉大何在。
孤獨、疏離、荒謬,青年們嗜讀卡繆的《異鄉人》,好像也因為他的車禍猝逝,使創作者的生命可以如此風馳電掣,死亡變成一種悲壯的完成。
繪畫藝術中,又割耳朵,又住精神病院的梵谷,對抗世俗、瘋狂,在致死寂寞中如烈焰般燃燒自己,三十七歲在飛揚起暮鴉的麥田中舉槍自盡,不只是他的藝術,他的生命本身,更像是一代文藝青年渴望揮霍自己青春的悲劇典範吧。
生命存活的意義何在?
如果生命不想苟延殘喘,不想像瘂弦〈深淵〉的詩句「厚著臉皮,占地球一個角落─」,青年們寧可嚮往不可知的、模糊的悲劇。對抗妥協,對抗苟活,藉著文學藝術,寧為玉碎,尋找著彷彿集體毀滅式的快感。三島由紀夫在盛壯之年,用利刃切腹,撕裂自己最完美的肉體,他的悲劇自戕,像他的小說《金閣寺》,在熊熊巨大火焰裏灰飛煙滅,如此乾淨純粹的死亡,嘲笑著世俗「厚著臉皮占地球一個角落」的邋遢骯髒的苟活。
青年耽溺的死亡悲劇或許與文藝無關,而是生命在苦悶虛無年代反叛式的控訴與抗議吧。
文藝青年如果不是在青年時就像王尚義,留下猝然夭逝的傳奇,不幸或有幸活下來了,大多要因此做更多的功課。而在年輕耽溺青春夭亡的時刻,其實並不知道,如果活下來了,生命漫漫長途,後面會有什麼東西在等著自己。
雷諾瓦便是在生命長途的後段等著告訴我什麼重要話語的創作者吧。
雷諾瓦生在一八四一年,比莫內小一歲。他是法國外省小城利摩日(Limoge)的一個工人家庭的孩子。利摩日像臺灣的鶯歌吧,中世紀以來就是生產陶瓷的工藝小城,一直到今天,仍以仿製中國的青花瓷工藝著名。雷諾瓦童年就在當地陶瓷工廠工作,以他特別敏銳的繪畫天分,在精細瓷器上以釉料從事彩繪的工藝。這一從小熟悉的手工,在他後來的繪畫創作上發生了極大的影響。雷諾瓦對精細工藝的興趣,對瓷器彩釉裏特別潤澤的光,與細緻優雅的筆觸質感,華麗的色彩,根深柢固,成為雷諾瓦美學的核心基礎。他以後畫作裏的女性都有溫潤如玉的肌膚,他處理油畫,筆觸滑膩透明,有時色彩滲油暈染混合,彷彿陶瓷表面彩釉窯變,都像是來自他童年對瓷器表面精美釉料彩繪的記憶。
雷諾瓦後來成為印象派創作上的大畫家,然而他與法國民間工藝關係密切。他也曾經製作類似女性摺扇一類精細描繪的外銷裝飾工藝。青年時在羅浮宮的臨摹,他也對法國洛可可時期宮廷裸女畫的布雪(Boucher)特別鍾情。或許,雷諾瓦在貧窮的工人家庭長大,一直嚮往貴族甜美華麗優雅的生活,他的現實生活的貧窮,恰好在創作藝術時得到彌補。他的畫中洋溢著的安逸、甜美、幸福,竟像是他現實生活缺憾的補償。
印象派是西方藝術史上影響最大的一個畫派,印象派裏最重要、知名度最高的兩名畫家,就是莫內與雷諾瓦。
莫內生於一八四○年,比雷諾瓦大一歲,他們的童年都不在巴黎。雷諾瓦的故鄉是陶瓷小城利摩日,莫內則是在諾曼第的哈佛港(Le Havre)長大。雷諾瓦童年靠陶瓷彩繪為生,莫內父母經營小雜貨店,他青少年時就出售人物卡通漫畫。他們創作最早的起步都植根於生活,而不是只講技術的學院美術。
巴黎在工業革命後形成大都會,經過一八五○年代行政長官歐斯曼(Haussmann, 1809-1891)的大巴黎改建,火車通車,行走汽車的馬路四通八達,巴黎經由工業革命,變身成為外地農業、手工業小鎮青年嚮往的現代大都會。
許多年輕人湧向大都會,二十歲前後,莫內、雷諾瓦也都到了巴黎。帶著他們的夢想,帶著他們來自外省小城的純樸生命力,要在繁華的巴黎嶄露頭角。一八六○年代他們相繼進入葛萊爾(Charles Gleyre)畫室,與西斯里(Sisley)、巴吉爾(Bazille)成為同門師兄弟。
感受到新時代工業的、都會的節奏,感覺到機械文明帶給時代的激昂與興奮。行走在巴黎的大街上,新崛起的中產階級,衣著時尚,談吐優雅,坐在咖啡館,欣賞歌劇、芭蕾,在公共磨坊空間相擁起舞。他們光鮮亮麗,富足而自由,享有工業帶來的一切美好便利,他們就是印象畫派的真正主人─「新巴黎人」。他們感覺到自己的時代如此美好,他們不懷舊,不感傷,不沈悶痛苦,他們要活在自己的時代中,他們要用文學音樂歌頌自己的時代,他們要繪畫出自己時代光輝亮麗開明而愉悅享樂的都市風貌。
一八七四年莫內以一張〈印象,日出〉為印象派命名,追求戶外瞬息萬變的光,印象派也被稱為「外光畫派」。
但是僅僅從繪畫視覺上解釋印象派的「光」與「筆觸」,並不足以了解這個圍繞一八七○年代的美學運動。美學並不只是技巧,而是息息相關著一個時代政治經濟社會全面的變遷。
一八七四年莫內面對旭日東升的剎那印象,創作屬於自己時代的風景。然而雷諾瓦在新建好不久的歌劇院包廂,記錄了巴黎新中產階級文化休閒生活華美的時尚。莫內捕捉自然風景,雷諾瓦記錄人文風貌,他們共同創造了自己時代全新的美學。
印象派的畫可以談光、談筆觸、談色彩,但是印象派除了繪畫的技巧變革,也更是一個時代社會變革的圖像記憶。
以社會變革的圖像記憶來看,雷諾瓦以新巴黎中產階級生活為主題的畫作也許更具時代標籤的意義。
一八七六年雷諾瓦創作巨幅的〈煎餅磨坊〉,最可以作為巴黎新中產階級崛起的社會紀錄來看。
工業革命後,許多原有的磨坊(Moulin)空間改裝成都市人社交、表演、舞蹈的場所,羅特列克的〈紅磨坊〉也是一例。晚三十年,羅特列克畫裏的磨坊空間擠壓著社會邊緣者討生活的辛酸。然而雷諾瓦的〈煎餅磨坊〉裏,巴黎新中產階級如日中天,他們穿著時尚,男男女女,或相擁起舞,或輕言款笑。陽光從樹隙撒下,天光雲影,如此風和日麗。這是工業社會初期都會男女的富足悠閒,他們享受著工業帶來的便利,還不需要憂慮都會以後要面對的擁擠污染罪惡的質變。雷諾瓦述說著歐洲文明史上最明亮光輝的一頁史詩,他的繪畫像是襯在華爾滋美麗輕盈旋律中的舞步,每一個畫面中的男女都彷彿要飛揚起來。
〈煎餅磨坊〉和傳統歐洲人物肖像不同,畫中不再有個別的「貴族」、「英雄」。都會的「新英雄」不是個人,而是集體創造財富的「新中產階級」。
比雷諾瓦早二十年,大約在一八五○年代後期創作的巴比松畫派,像米勒的〈拾穗〉(一八五七)〈晚禱〉(一八五八),都還在記錄農業沈重勞動的莊嚴。僅僅二十年過去,工業革命在都會生活上翻天覆地的改變,立刻影響到雷諾瓦畫作出現截然不同的時代主題,〈拾穗〉裏物質的匱乏貧窮,體力勞動的辛苦沈重,一下子轉變為都會中產階級富裕享樂的輕盈華美。
從「沈黯」到「明亮」,從「沈重」到「輕盈」,雷諾瓦和印象派畫家完成了時代的美學革新。
工業、科技、機械,大量減低了農業時代人類的勞動量。許多被機械取代的生產力,造就了人類文明史上從未有過的「悠閒」。巴黎到處出現供都會男女休閒社交的咖啡店,一八七○年代,即使有普法戰爭,有工農革命的「巴黎公社」,這些社會動亂,卻絲毫沒有打斷城市都會休閒娛樂生活的節奏。雷諾瓦的〈劇院包廂〉(一八七四)、〈煎餅磨坊〉(一八七六)、〈夏邦蒂夫人和孩子〉(一八七八)、〈船上午宴〉(一八八○),連續幾件劃時代的巨作,告別了農業,告別了鄉村,把視覺藝術的焦點轉向都會,轉向新崛起的城市中產階級。
〈夏邦蒂夫人〉穿著黑絲蕾紗的長裙,閒適優雅坐在客廳中。她的「沙龍」(Salon)不只是一個客廳,她身邊兩名女兒淺粉藍的衣著,爬在腳邊的黑白毛寵物,地上鋪的地毯,身後孔雀圖樣的東方圍屏,小几上陶罐的花束,波斯式的玻璃水瓶─「沙龍」不只是財富的炫耀,也許更深的美學意涵是「文化教養」。
一個社會僅僅擁有財富是不夠的,如果沒有一張雷諾瓦〈夏邦蒂夫人〉這樣的畫作留下來,社會富有過,也只是傖俗而喧囂的空虛吧。
展示在紐約大都會美術館的〈夏邦蒂夫人〉是雷諾瓦前期的名作,也是全世界都會生活嚮往的沙龍教養的典範。
一八八○年雷諾瓦創作了〈船上午宴〉,這張收藏在華盛頓首府的畫作,曾經是世界上第一件跨國銀行用來製作「信用卡」的繪畫。
夏日燦爛陽光,男子著白背心,麥草草帽,女子抱著哈巴狗親吻,紅白條的船屋棚頂,桌上的水果、乳酪、紅酒,如此富足豐盛的物質,如此美好的歲月,悠閒享樂的生命,沒有憂慮,沒有匱乏,安逸甜美。
然而我們知道創作這些畫作時的雷諾瓦常常連顏料都購買不起。
一張用來發行「信用卡」的繪畫,鼓勵著消費、度假、休閒,鼓勵著物質的富足,鼓勵著無憂無慮的甜美生活。然而畫家卻是在貧困中造就著一個時代的夢想,巴黎都會化以後的夢,全世界城市都會化以後的夢,隔了一個半世紀回看雷諾瓦畫中留下的工業初期的人類夢想,這些揮之不去的記憶圖像,像是繁華,又像是浮華,都已不堪回首。
一八九○年代雷諾瓦持續創作了傑出的「舞會」系列,和「鋼琴少女」系列,稍稍在賣畫中改善了生活的貧窮畫家,仍然嚮往著文化與教養中優雅甜美的女性。
然而他不知道,過了五十歲,生活的富有得到了,他卻罹患了類風濕性關節炎。身體上關節的痛,日復一日折磨著畫家。逐漸衰老病痛的肉體,坐在輪椅上繼續創作,看著面前年輕豐腴紅潤飽滿的模特兒的肉體,創作了他後期完全不同的女性形象。
一八九二年以後,雷諾瓦類風濕性關節炎日趨嚴重,關節變形扭曲劇痛,使他早年優雅細緻的畫風逐漸轉變。進入二十世紀以後,用色愈趨飽和大膽,筆觸愈趨粗獷狂野,從文化休閒生活中的優雅女性主題,轉變為肉體豐腴飽滿的赤裸女性。晚年的雷諾瓦,特別是在進入一九一○年之後,他已經是七十高齡,在他的自畫像中顯得清癯乾瘦,面容身軀都有些枯槁的衰老病痛畫家,長年坐在輪椅上,然而他卻創作了一幅又一幅色彩鮮豔的裸女。
法蘭西洛可可時代宮廷繪畫裏的裸女傳統,在雷諾瓦的筆下,以更世俗豔麗的色彩溫度出現。這些裸女畫,洋溢著肉體野性的氣息,倘佯在樹林間,在海隅,在藍天下,在泉水邊,炎熱的夏日,清涼的沐浴,沐浴完用白色浴巾擦拭著腋下、胯下。
肉體如此真實。
畫家劇痛到不容易執持畫筆的關節,右邊肩膀關節癱瘓,手肘癱瘓,手指癱瘓,然而畫筆堅持艱難地在畫布上挪移摸索,畫面上迸放出幸福到不克遏制的華麗豐美的女性肉體。
一九○七年移居到法國南部普羅旺斯濱海的坎尼(Cagnes-sur-Mer)之後,他的畫室裏,輪椅成為必要的配備。每一天清晨,他讓僕人把自己固定在輪椅中,面對著模特兒青春健康的肉體,他在畫布上用最激昂的色彩筆觸捕捉一吋一吋肉體的氣息。與早年畫中優雅有文化教養的女性如此不同,在身體衰老劇痛的煎熬中,老畫家好像有了領悟,生命的幸福,原來可以只是緊緊擁抱著這樣純粹有熱烈溫度的肉體。所有光鮮亮麗的服飾珠寶,所有高貴文雅的禮儀,彷彿都不如一寸一分真實的肉體那麼具有現世的意義。
老畫家在繪畫的世界肆無忌憚,狂暴熱烈地沈迷耽溺在這些肉體中,好像要藉這樣的肉體告訴世人他青年時不懂得的「幸福」。
一九一八年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他在臨終前一年創作色彩豐豔的〈大浴女〉,像是呼喚遠古神話諸神美麗肉體的長篇頌讚,然而,畫家自己的肉體就要走了。
青年貧窮時夢想富足、優雅、閒適,老年病痛時嚮往赤裸豐滿肉體,雷諾瓦用了一生兩個截然不同的女性圖像說著同一個「幸福」的主題,使人悵然若失,又使人啼笑皆非,然而都是多麼真實而難以把握的「幸福」啊。
不知道雷諾瓦畫中最後的「幸福」會不會是另一種無言而深沈的生命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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