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老真精神【人間副刊】(20071012)
高壽超過百歲的愛新覺羅‧毓鋆,在台灣饒富古意的「經學」領域,為現今碩果僅存的宗師。毓鋆老師出身滿清皇族,人多尊稱「毓老」,前半生活躍政壇,來台灣後專注講學,過著「民間學者」生活,以傳承中國文化為志業。作者為毓老的書院學生,特撰此文,描繪課堂現場,彷彿可以親眼目睹毓老的丰采。──編者
中文學界,很少有不認識毓老的
我第一次到奉元書院聽毓老師上課,即受大震撼。書院在某公寓地下室,入口有學生把門,負責進出,走下樓梯,迎面即可見早到同學落坐長條窄幅桌後,正安靜看著書,門左邊有兩名同學坐檯負責點名,更左邊些有一張大桌,即講桌,上面舖有毛毯,桌前置有筆架和書籍數本,正對著整間教室,桌後有一張大椅,椅後有一方黑板,右上角留有兩行字「以夏學奧質,尋拯世真文」。我選了離講台最近的位置坐下,板凳極小,位置亦不大,三、四人共一長桌顯得有些擁擠,教室內約莫四、五十人。七點一到,原在一樓把門同學回到座位,不多時,忽聽得教室後頭通往一樓住家的樓梯間傳來咿啊一聲,木門旋開,同學全都移開板凳,霍地站起,只見毓老師身著青長袍,頭戴藍小帽,足蹬青布鞋,戴一黑框眼鏡,鬚髯飄長若雪,精神矍爍地緩步走向臺前,同學立刻鞠躬敬禮,坐立後,伸出右手上下揮動,說:「坐!坐!」,同學們才敢坐下。──我當時著迷於看「雍正皇朝」,直覺毓老師的舉止氣象簡直就和焦晃所演的康熙皇帝一模一樣。──但一聽毓老師說話,感覺馬上就又不同了。
毓老師當時已九十八歲,一開頭便說:「看破世情驚破膽,萬般不與政事同。政治現實,好像一陣風,但是你有風可以刮動別人嗎?你們必得要守人格、愛台灣。中國人的思想是天下思想,半點迷信沒有,平平整整是自我平天下之道,現在講中國學問的全無學術生命!」忽又停住慷慨語調,問:「你們看我今天精不精神?上個禮拜上吐下瀉,到今天才開始吃硬饅頭,就來給你們上課。」忽又語調變高,正聲道:「你們必得要鍛鍊自己、必得要成材、為這塊土地謀點幸福,才不愧為文人,什麼是文人?古曰文人,今曰政治家,經天緯地謂之文!」然後又鬆緩語氣說:「你們看我這麼精神,像生病嗎?我每天晚上還得跑跑台灣問題。」接著毓老師便氣足勢壯地說講起《易經》。
我當時所受的感動和震撼既巨大又複雜。一位九十八歲高齡老先生抱著病體猶自精神奕奕講學不輟,那麼《論語》上所說「誨人不倦」、「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云耳」的句子根本就不需要任何解釋了,還有什麼例子比眼前更為貼切?不講求自身幸福而去圖謀天下大利,樂以天下,憂以天下,這不正是古聖賢相與的責任與使命嗎?還有什麼比毓老師躬身實踐薪火相傳更為落實?而毓老師身上所散發的尊貴氣息、風姿神采、以及鼓蕩豐沛的生命力,又經常讓人忘了他已年近百歲,彷彿才只是四、五十歲的壯年男子,正說著振聾發聵的話,要啟人迷思、激人志氣、鼓人發動。
毓老師當時每週講課三次,和以前體力好時一周七日天天上課少些,週一講《易經》、週四講《四書》、週五講《春秋》,上課時毓老師總是中氣十足地講論經文、月旦人物、批陳時事,逢上慷慨處,霍得一聲響,覆掌擊案,頓切激昂,興味淋漓,極其精采。聽講學生無一不正襟危坐,仔細抄寫筆記,深怕漏抄一句,因為毓老師所說的每句話都像格言。書院異常安靜,除了毓老師聲音之外,只剩天花板上日光燈管發出的吱吱聲。
毓老師講書重實學,不尚空談,他常說:「學問沒有作用,就不是學問。」「有利於民生就是實學!」「經書不講玄學、哲學,完全是解決人與人、國與國之間的事,更要解決天下事。」因此他特別注重修身,經常叮嚀學生:「注意!必得要成就自己,人最重要的是人格,以德為本,為政以德,沒有成就,就是德不足。有德必有成、必有後。」修身有成,還要發揮影響力,對社會國家天下有所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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毓老師講經和尋常大學教授尋章摘句的考證解說自不相同,他講經乃欲汲取其中智慧,供作實踐,達臻修齊治平之域,故而講經時總是鉤玄提要,以經解經,貫通六經,不作支離破碎之論,如講《易經》即重「通德類情」(通神明之德,類萬物之情)、「智周萬物、道濟天下」、「聖功」、「識時」之要義;講《春秋》即申論「深明大義,居正一統」、「聖人者,貴除天下之患」之大義;講《大學》即首揭「學大」,「唯天為大,唯堯則之,然人人皆可為堯舜,故人人皆可成大人,大人境界者何?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與四時合其序,與鬼神合其吉凶,先天而天弗違,後天而奉天時。」講《中庸》首揭「用中」,重視「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的功夫;講《史記》即重「貶天子、退諸侯、討大夫」的史筆深意。總結之,毓老師講學全在於「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氣魄和志向上,而這些並非泛泛而論,都得從經典中汲取智慧與力量,實實在在付諸實踐。
尋常人若仿毓老師說經,怕亦只能襲得其說,不能真得其神。毓老師學問,並非空談而來,而是真有一番驚天動地的實務歷練。毓老師乃滿清皇族,源出禮親王一脈。有清一朝,世襲罔替的鐵帽子王共有十二位,出自禮王府即有三名。第一代禮親王代善,乃清太祖努爾哈赤次子,戰功彪炳,一片忠心,原有機會繼承大統,卻轉支持皇太極即位,受封為和碩禮親王。禮親王一脈,從崇德元年(1636)至清朝遜位後三年(1914)共二七八年,歷十代,傳十五王,聲勢顯赫,人才濟濟,宗族中絕無僅有,堪稱「清代第一王」。毓老師父親即末代和碩禮親王誠厚,毓老師生於光緒三十二年(1906),幼時入宮讀書,受業於陳寶琛、王國維等名儒。七、八歲時,太福晉(滿語,親王正室,即毓老師母親)親授四書,十三歲時讀完經書,後留學日本、德國,滿州國時曾任職,民國三十六年到台灣,初到台東教育山地學生三年,後回到台北任教大學數年,又自辦奉元書院講學,於今六十年矣。毓老師於中國近代史,親身經歷者多,名公巨卿,多曾交遊周旋,於朝代更替之際,特有感受,故對台灣存亡之感,尤為深切,他曾感傷地說:「老師為何愛國?第一次糊里糊塗清亡國了,第二次張勳復辟,第三次滿州國,真的假的國家,亡國都不是舒服的事。我告訴你們,國不可亡,到今天為止,我沒有休息過一天,總在思考台灣的未來,你們要好好努力啊!」
毓老師一生傳奇,卻始終如孔子所說:「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偶回顧自己一生事業,曾感嘆地說:「老師在日本滿洲國時不做漢奸,老蔣時代不當走狗,到現在,人還不糊塗!」有一回上到《易經?乾卦》:「初九,潛龍勿用。子曰:龍德而隱者,不易乎世,不成乎名,遯世而無悶,不見是而無悶,樂則行之,憂則違之,確乎其不可拔,潛龍也。」毓老師忽然說:「我六十年就守這一爻!」我當時極受感動,從沒想過竟有人會用六十年光陰躬身遵守一句經典,其毅力果叫人不可思議,也沒想過一句經典就能有如此豐沛力量足供堅守六十年而毫不動搖,經書之生命力便可想見一斑。那句經典是:一個有龍德的人卻隱藏自己,不受世俗改變,不想在這個時代成名,因此遁世隱居,卻不鬱悶,不被人認同,也不鬱悶,喜歡就去做,不喜歡就不做,意志堅定,完全不可動搖,這就是潛龍之德。──毓老師大隱隱於市,講學論道,六十年堅守,正是潛龍之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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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回上課,毓老師忽問:「學中國文化先學什麼?」同學答不上來,毓老師以手擊案,喝道:「學天下文化,學公,學大!」「大公忘私,有容乃大,天下無界!」又指著黑板上右上角的兩行字「以夏學奧質,尋拯世真文」,然後挺直身子,把粉筆往桌上一丟,目光如炬,說道:「夏,中國之人也,中國學問都是治國平天下的藥方。」
毓老師上課雖嚴肅,仍有詼諧、溫暖一面。他常自嘲因痛風而變形的食指說:「上帝處罰人真周密,叫從拿粉筆的手指開始變形!」但也會說:「上帝真厚愛我,老了還不讓糊塗。」講到《論語》:「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也。」毓老師會問:「你們見過夷狄嗎?老師就是!」有人勸毓老師不要再上課了,該休息了,毓老師會說:「來日方長!」見人在公園蹓狗,毓老師必說:「您一定是個孝子。」人問何以見得,毓老師答說:「您對動物有這麼大的愛心,能對父母不孝嗎?」諸如此類,上課時偶然提及,莊諧並出,足徵其「大人者不失赤子之心」。
每回上完課,我走出公寓,胸腔之間總飽漲著一股氣,覺得自己有無限責任,必須趕緊努力,趕緊造福人群,甚至趕緊平天下,那股氣正是毓老師上課時所灌輸的,讀書人的責任感。我如今回想起來,總覺得倘若孔門弟子上課情景能再次重現的話,大概就和奉元書院的氛圍沒有太大差別,一樣是切磋以德,琢磨以道,激勵以天下為己任。換言之,毓老師其實就是和孔子同等氣象的人,同樣是望之儼然、即之也溫,聽其言也厲,博人以文,約人以禮,仰之彌高,鑽之彌深。
毓老師如今高壽一百餘歲了,桃李滿天下,而他的生命早和經典融合為一,他的力量就是中國學術的力量,他的生命就是中國學術的生命,他是君子,也是文人,更是大宗師。
燈下寫就此文,我彷彿又看見毓老師舉起右手,伸出彎曲的食指,精神弈奕說:「生為人不容易啊,必得好好充實,對人生有貢獻。聽懂了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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