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財貴:讀經是多元教育以全盤“化西”為標準

20160903 15:59
來源:鳳凰網綜合作者:王財貴    任重

 

 王财贵:“不是不讲,而是不用讲;不是不讲;而是讲没用,不是不讲,而是讲与不讲到最后差不多;不是不讲,而是讲多了,恐怕妨碍他背诵;不是不讲,而是要等待他们长大了,站上大学讲台了,走到国际上了,讲得比我们这一代好。中华民族在这个时代里,总得出些不一样的人才啊。”

 

王財貴

【提要】

◆希望這些反對與質疑,如晴天的浮雲一般,早日飄忽過去,讓教育思想早日回歸本位,讓教育制度早日合理化。

◆我二十幾年來的期待也是希望讀經完成體制化,最終進入國民教育體系。

◆當前讀經界內確有觀點與實踐方式不一的情況,我亦常勸勉大家要相互觀摩相互體諒。但不一定都聽我勸,故依然呶呶不已,且日甚一日,吾甚憂之。

◆所謂“教主”“宗教化”“造神”“超越了的教育的界限”云云,彼實不識宗教之意義而任意貼標籤也。

◆故問讀經教育與現代教育的關係,則答:讀經教育以全盤化西(不是全盤西化)為標準。

◆只有少數(約十分之二、三)私塾實施真正的老實大量讀經,至於標榜“純讀經”者,全國或許不到十家。

◆不可混淆兒童教育與成人教育,混淆基礎教育與成熟教育,用比喻的方式說:不可混淆了畫龍與點睛的階段。

◆“阿貓阿狗也可以當教師”,不是一種積極的正面主張,而是一種消極的遮撥之語。

◆我不敢說“王財貴讀經法”就是完美的。

◆如果有一種教育理論比讀經更好,更高明,更整全,請告訴我,我當天開始即不講讀經,而講他的。

◆學問是多元的,人才是多元的,教育也需多元。讀經正是多元的教育。

 

 

一、二十幾年來,你不遺餘力推廣讀經,成果顯著。最近,因媒體對民間讀經出現的一些問題進行了報導,引發各界關注和熱議,而您這是這場爭議的焦點。媒體報導所反應的問題和情況,您瞭解嗎?

王財貴:呵呵,不只現在瞭解,我從五十年前剛開始思考這個問題時,就瞭解了。何況二十餘年來,爭議不斷,但都是那些問題的重覆,幾乎不必看,就瞭解了。

因為人間就只是幾件事,那幾件事裡,就總有那幾個問題,你要做事,就要承受。

以下借用200610月和20101月寫的兩段話,以代對此題的回答。便可知世間事不過如此,從來如此,如果人類不長進,將來還是如此,可歎:

2006.10,對“反對讀經者”之總回應《讀經通訊第四十七期第一、二版》:  

 

上海教育界在本年七八月間,發生了「孟母堂」事件。「孟母堂」是上海一個「讀經在家自學學園」,遭受到教育局教育委員會的「下令停辦」,引來全國性的關切和討論。

有一個朋友在網路上說:「這一閙劇,從長遠看顯然是好事。相信這一事件,將成為一個階段性的歷史標誌。」

我推廣讀經多年來,媒體採訪記者,最常問我的一個問題是:「你做這樣不合時宜的事,一路走來,一定很艱辛,有沒有遭受什麼挫折?」我總是回答:「一帆風順,勢如破竹,只有成功,沒有失敗,滿心喜悅,毫無挫折。」若再問理由,理由有二:「第一,本來無有的事,能有一個人讀經,就是一個成功,能有兩個人讀經,就是兩個成功。所以這是『立於不敗』之地的事,只有成功,沒有失敗,因為不可能失敗,再失敗也是回歸到零而已。第二,因為讀經這件事,是基於人性的事,是天經地義的事,是天下人的事,不是一時造作的事,也不是我一人的事。所以,讀經一時能推展開來,不因我的功勞;而若一時推展不開,也不是我的無能,更不代表將來不能忽有進展。所以,所有挫折,都是一時的,都是虛妄的。只有人性是永久的,是真實的。因此,如果現實上真有什麼『挫折』,我一向都沒有『挫折感』」。

從剛一開始推廣讀經,我就明透了這種道理,抱定了這種態度。也因為有許多識與不識的朋友,都有這樣的心情,讀經教育才能普及開來。菜根譚有句雲:「士人有百折不回之真心,方有萬變不窮之妙用。」正可形容在這教育問題日漸嚴重,中華民族起死回生之際,這批芸芸眾生中默默的有志之士的奮鬥精神。

家庭讀經,到社區讀經班,到學校課外讀經,一關一關的打開,每一關,都是如此:先有許多人全面反對,後來覺得並不需要如此反對,變成了部份質疑;後來,又覺得質疑得也沒什麼大道理,於是變成觀望;然後久而久之,或許瞭解了,轉為贊成;或許還不瞭解,但見讀經之成效斐然,有益於兒童,有益於家長,有益於社會國家民族,雖然想要反對,想要質疑,也就消其聲而匿其跡了。

最近幾年的「讀經在家自學」,或稱「私塾讀經」,算是最為「不合時宜」的階段了,也是在讀經教育正式進入「體制」之前,最後的階段了。(當然,將來如果真的體制內都讀經了,這種私塾教育還是有其特殊功能,有其存在的意義,「讀經私塾」將是千秋萬世,必定存在,而且永遠是一種對國家民族產生重大影響的教學方式。)因為世人總是媚俗鄉願,「以多自證」,而「讀經私塾」又是明顯的「違逆體制」,所以質疑與反對的人最多,聲浪也最大,恐怕其反覆顛跛的持續力也將最久。「讀經在家自學」的推動,會遇到這樣大的困難,乃是自早意料中之事;而反對聲勢之日漸消聲匿跡,「讀經在家自學」風氣之日漸廣播順利,也是自早即已意料中的事。相信若干年後,再回頭反顧今日之齗齗爭論不休,當會令人啞然失笑。

我曾把反對與質疑者用幾個層次加以分類,並建議吾人處之之道,希望這些反對與質疑,如晴天的浮雲一般,早日飄忽過去,讓教育思想早日回歸本位,讓教育制度早日合理化。

首先,按反對者的身份地位來分,則可分為有地位和無地位兩類。所謂無地位,就是一般普羅百姓,一般百姓中,當然有讀經的支持者,亦有讀經的反對者。但這些反對者之反對,往往是不明不白的,沒有理論基礎的,他們只是出於社會的生活習慣,追尋眼前可見的利益;或是只知跟著體制走,以為「人多的地方就安全」,認為唯有遵循體制,才能維持孩子的現實功利。面對這種芸芸大眾,想要改變其思想觀念,是很簡單的,不過很辛苦,要身體力行的投入。我們所應採取的辦法是:只要多宣導,宣導再宣導;或者靜靜的等他幾年。等他知道了,知道讀經不僅不違背社會與時代,乃是社會與時代的先進思想;知道讀經不僅不妨礙他孩子的應試,乃是有效的應試手段。要成績,這裡有最高的成績;要功利,這是最大的功利!他就會轉反對為質疑,轉質疑為觀望,等到觀望出效果,便會積極的參與和支援了。

至於所謂有身份地位的反對者,又分為官員與學者兩類。學者,是有學問,有主張,能發言,能散播思想以影響群眾的人。官員,則是有政治或社會勢力,能有力干涉群眾生活的人,如政府教育部門,以及學校校長,主任,教師等。

反對讀經的學者,又可按其心態來分,有真誠不真誠兩類。真誠的反對者,是他真的關心教育關心文化關心民族關心人類,他是怕讀經破壞教育,妨礙文化,削弱民族,禍害人類,故而反對。這種反對者,是有良心,有誠意,有理性的人。不管他反對的理由深不深,都是我們應當尊敬的。這種人,是可以商量討論的。所以也是只要多加宣導,讓他好好瞭解讀經的理念與效能,當他意識到原來讀經教育正是他日夜所祈望的真正的教育,就會從反對轉為支持者。

但不真誠的反對者,是為反對而反對,是閙情緒的,尤其是許多名高望重的「教育學者」,如唯西洋是崇的所謂海歸派學者,往往以他所學所知的一偏之見,對凡是與他想法不同者,就直覺的要反對。所以他們雖身居「學術界」,但其討論問題,是很不「學術」的,他往往在未能瞭解對方之前,即以自己所以為的「對方」,拿來沒頭沒腦的攻擊。這在學術界稱為「打稻草人現象」,即自己結了一個稻草人,心裡設想:「這就是我的敵人」,於是認真打將起來,結果,三兩下子,很容易就把稻草人打倒了,便沾沾自喜以為勝利了。有這種習性的學者,是不會虛心聽別人的解釋的,他本來就是沒什麼學術良心的,本來就是理性不健全的人。但往往這種人脾氣特別大,講話帶有殺傷力,而且很帶勁,會跟你糾纒不清。這種人是不值得尊敬的,但這種人是可怕的。

這樣的人,我們有兩種面對的方式:第一種是,暫避其鋒頭,以待其無趣而消退。因為他們的意見,本是無根的,像海浪,來勢洶洶,你越理它,它越帶勁,但不理它,則將很快自己退潮。因為他們的用心,本來就不是真誠的要為學問真理而思考,本來就沒有意識要為國家民族為人類尋出路,所以並沒有挺身奮鬥的持續力,只是一時的情緒發作發作,發作過,也就索然平息了。此即老子所謂「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孟子所謂「苟為無本,七八月之間雨集,溝澮皆盈,其涸可立而待也」之故。吾人只以一坦然的心承受之,默默的眼睛觀看之,便見它的勢頭之自漲自消了。故老子又雲:「使夫智者不敢為也,為無為,則無不治。」曾見有一首瘋顛和尚之詩雲:「有人來罵我,老衲只說好;有人當面唾,隨他自幹了;有人要打我,老衲自睡倒;我也省力氣,他也沒煩惱。」我也常說:「他的孩子不要讀經,聽他話的家長的孩子也不要讀經,但我們的孩子卻要讀經。他不讀是他的不讀,我要讀是我的讀。誰是誰非,反正現在辯也辯不出結果,十年二十年之後,咱們再瞧瞧吧!」所以,在自由的時代裡,「不理它」,是最省事最方便的策略。

但群眾往往是無知的,盲目的,而這種人往往有些名氣,有相當可信度,會在社會上產生相當大的影響力。因此,縱使知道這種人本身心靈已經關閉,沒有討論的必要,但吾人也應趁機向大眾講解讀經之道,以盡我心之誠。所以面對這類人物的第二種方式是:逐一的反駁。但這是相當累人的,因為他們所提的問題,其實都是「稻草人」問題,或者已經很老舊過時的,或者是自己幻想出來的,或者是把天地間本來就必然存在的、他自己也不能避免的教育問題,全部拿來當作攻擊讀經的武器。都過了八十幾年了,他們還跳不出五四的窠臼,躲在框框裡,還自以為是「先進」。所以他們所提的那些問題,往往都是很粗淺的,老早就說明過了,解決過了。不僅是這幾年來,我們以理論和實踐回答了,解決了。甚至在幾十年前,就已經問過了,回答過了。(熊十力、牟宗三、徐複觀諸先生,皆曾對魯迅胡適等人的教育思想給予深刻的討論和回應,讀經人應多加參究)。一直說過的話,現在還要再說一次,豈不累人?但為了文化的關懷,為了學術的真誠,我們寧願「口角流沬右手胝」,一說再說,一寫再寫。但我們的態度應是不急不徐,不卑不亢,而非要與他爭閒氣,較長短。我常說:「中華民族苦了一百年了,學生苦了一百年了,不要再爭下去了。」(以上略)

201016日在網上的回復:(問題略)

以上那些疑惑,都是很基本的,很初步的,也可以說是很幼稚的。

七八年前,有一次在北京“教育雜誌社”與十幾個“海歸”人士談論讀經,他們問,我答,幾十回合,花了兩三個小時,還沒完。

最後我不耐煩了,說:各位,以我看來,你們的問題都是教育上很幼稚園的問題,也就是稍微會思考的人都會想到的問題,或是現時社會中人常會發生的疑問,如果連這些問題我都沒想過,我都犯了你們所擔心的毛病,那我還敢大聲疾呼嗎?而且天下的家長都是愚弱白癡嗎?我還能在社會上走動嗎?——為什麼不對人多一點尊重之心?——包括對我的尊重和對天下家長老師的尊重。為什麼不多讀些讀經的理論——從1994年讀起,一直到最近的——不要唯讀了看了聽了些風聲,就以自己的所思所想來質疑,來反對。

所有可能的質疑,我都曾想過了,都曾預先自己設問並且解答過了。到現在為止,我真還沒有遇到我沒想到過的問題。

因為提問的人是人,我也是人,我當然可以預先思考到他的思考,而如果我是先行者,我不必一定要比他聰明,只要不比他笨太多,他的思考基本上不會超出我的思考之外。

當然,他也可以這樣想:我是人,他也是人,他當然可以不用讀我的理論就知道我是怎麼想的,我那樣想一定會出現什麼樣毛病,於是他可以憑空指出我的毛病。不過那必須他比我聰明十倍百倍才行,因為我數十年來,念茲在茲都在思考這些問題,我從年輕(二十歲)時起,就要求自己要以「前後左右上下內外」的模式進行思考——我稱之為立體的思考,整體的思考,靈動的思考。而批評我的人,卻未見得比我用心,而且他的年歲往往比我年輕很多,所以他的思考常常只是片面的,淺層的,而且他所疑問的答案老早就已擺設在那裡,他不知道而已。

縱使沒有完全符合其疑問而作答,只要稍微推一推,真的是“思之可解”。——因為我常以為“物有本末,事有終始”,我所說的,其實只是個立本知止的方向,其它是各人自由的。如果不揣其本而欲齊其末,膠柱鼓瑟,刻舟求劍,那要辯是辯不完的。

所以古人勸人「以不辯為高」,不是不敢辯,是不必辯也。

請諸友以後千萬不可再與人辯了,更不可帶意氣而辯。

本來,誰帶意氣,就代表誰先自輸了。

我們只原原本本誠誠懇懇的提出我們認為已經思考過的,是自覺合理的,讓人自行取抉而已。我們既沒有強迫人的能力與意圖,就無大過了。

當然,如果對方所說,是有理的,吾人必遵從之,感念之。即使對方是帶著意氣而說的,吾人只要過濾掉其無聊的意氣部份,其有益者,亦須遵奉之感念之也。

孔子雲:巽與之言,能無悅乎?法與之言,能無從乎?虛己受人,悅而懌,從而改,乃為讀經之徒也。

 

二、陳明先生認為您“發起讀經,先知先覺的貢獻是值得載入歷史的”,但同時指出,“讀經運動已經有一段時間了,各種形勢和條件都發生了變化,從讀經表層和深層的原因訴求出發,對這一運動進行總結反思,我認為是十分重要和非常必要的。”

王財貴:陳明先生以博文高見著稱,吾素所敬仰。說我發起讀經,或可,但說將載入史冊,則恐推之太過,一介書生,何德何能?又說讀經推廣已經有一段時間了,則可,但把讀經推廣說成“讀經運動”,則其名號甚惡甚惡,非吾所願也。

又說各種形勢和條件都發生了變化,在我看來,則天地之間,亙古如斯,並無多少變化,即使有變化,吾人亦不管形勢如何,唯孜孜從良知而行爾。至於說總結反思之重要,此是當然。教育在一家庭乃百年大計,在一民族則家國大事,不論何時何地何人,皆應隨時反思總結,尋求最合理最恰當而為之,不待任何形勢也。

頃見任重先生曰:“現時代儒家應順勢而為躬身實踐,從民間讀經運動中總結經驗教訓,引導讀經走上正軌,使其完成體制化,最終進入國民教育體系,成為弘揚民族精神和時代精神的有效途徑,這是民間讀經的最終歸宿,也是儒家的美好期待。”

說得好!這也我二十幾年來的期待。我在臺北曾七次進總統府晉見過三任總統,每次都對他們說:我最大的願望是將讀經推廣的成績奉獻給國家,讓國家接著做,畢竟這是國家大事,非我私人之責也,我只盡一知識份子良知。

楊巨源有詩雲:“詩家清景在新春,綠柳才黃半未勻;若待上林花似錦,出門俱是看花人。”

三、柯小剛先生讓我們把這段話轉發給您:

“文禮高層應速自查,與低素質的狂熱擁護者切割,以免被這些人敗壞聲譽,使文禮讀經事業最終毀在他們的狂熱擁護中(所謂‘一粉勝十黑’),也防止文禮被一些投機的學堂綁架、捧殺。很多時候,批評你的人是幫你的,捧你的人反而是殺你的。讀左傳、漢書、新舊唐書,不難明白此理。拙文《當代社會的儒學教育:以讀經運動為反思案例》早講過:‘我更擔心的是,如果讀經教育結果令人失望,那些曾經的狂熱支持者有可能會被激怒,轉而過度批評讀經運動,甚至否認讀經的意義,加上蓄意攻擊傳統文化的大眾媒體推波助瀾,有可能出現崩盤效應,給整個傳統文化復興事業帶來負面影響。我已經見到一些讀經家長開始對讀經運動的結果表示焦慮。宗教化的發展模式總是難免信徒信心的變化問題。儒學教育下學而上達,發蒙而疏通知遠,本來就不應該建立在這種宗教化的宣傳和‘啟蒙-啟示’之上。這種宗教化形式的蓬勃發展必然只是傳統文化復興初期的現象,未來一定會複歸平正,氣象正大。’孔子不走宗教發展道路,所以傑出于人類諸教文明之上。王先生當知之,萬勿自迷。”

對柯小剛先生的建議,您怎麼看?

王財貴:呵呵,柯教授學貫中西,淑世功深,是令人傾慕之名家。然此番評論,實是言重了,有點政治意味。我從沒有把世間的問題看得如此嚴重。所謂文化文化,乃是人文教化,是自然的父傳子師授徒之事,悠然為之,做多做少,或行或止,皆無不可。此中並無必成之念,故亦無必敗之憂。

我常在演講一開頭,即交待:教育是人生重大事務,不要隨便聽信任何理論,要多思考,要明白道理。我所說者是我思考下的理論,是否聽從,大家也要思考明白才好,而且不只明白道理,還要照顧到每個家庭每個人的特殊狀況,然後決定要不要實踐,且要如何實踐。

只要經過各人思考明白了,照各人思考明白的去做,就值得尊重。天下沒有必然對的事,也沒有最對的事,每人只能自己從開始到終了,隨時多思考多明白多改善,使其日臻完善,即對得起天地了,正不必人人所為皆同一模式也。

世間人或許不是沒有思考能力,但總缺少思考習慣。我常說我最主要的不是推廣讀經,而是介紹教育之道,甚至不是介紹教育之道,而是激勵思考習慣。

天下之事本不必爭辯,皆因思考不明,且各自執著,故相互障蔽相互指責。若思考通達者,知理有多途,事有多方,則雙方皆心思清明而大方能容,爭端何起?

有部份人接受讀經理念較深,行之較力;有人接受理念采保留態度,有其自我的調整。我認為都有其道理,也都有其成效,我都尊重之。

理念保留者,一時照顧的方面比較多,比較博得社會的同情;理念較深,行之較力者,在此時代中,確是異類,但他自有其思考與實踐的自由,也有受益的家長支持,外人不一定就要以“狂熱”視之。

當前讀經界內確有觀點與實踐方式不一的情況,我亦常勸勉大家要相互觀摩相互體諒。但不一定都聽我勸,故依然呶呶不已,且日甚一日,吾甚憂之。不過,大體是非純讀經者攻擊純讀經者,我已屢次教純讀經者儘量不要回應,各自做好自己即可,相信他日純讀經者的回應會漸減少,但純讀經的教育不會斷絶。凡合乎人性者,必不斷絶,不是因為有誰用大力來維持,天不變,地不變,道不變,人性不變,則合乎人性者,必不斷絶。當然,如果不合人性,則不論誰用多大力來維持,必將煙消雲散。世事聚散如此,吾人唯問心安理得否,是非成敗轉頭空,人為操控實無補於事,無需太用心于一時之起伏也。

柯先生說“我更擔心的是,如果讀經教育結果令人失望,那些曾經的狂熱支持者有可能會被激怒,轉而過度批評讀經運動,甚至否認讀經的意義,加上蓄意攻擊傳統文化的大眾媒體推波助瀾,有可能出現崩盤效應,給整個傳統文化復興事業帶來負面影響。”我認為這種擔憂可以不必有,因為“讀經結果”不會“令人失望”。即使“已經見到一些讀經家長開始對讀經運動的結果表示焦慮”,那是天地間永遠免除不了的遺憾。俗語雲:“多做多錯,少做少錯,不做不錯”,要做事,必難免遺憾,要無遺憾,就只好站著不動。科學技術都難免出例外了,生命之事,更形奧祕複雜,教育既然是生命之事,哪種教育不會有令人“失望”的情況發生呢?要看比例多少罷了。柯先生在此說“看到一些”云云,已經是很客氣的態度了,不過,所謂“一些”,在邏輯命題上,百分之一也是一些,百分之九十九也是一些,這裡就有許大的想像空間,質疑者總喜歡把“少部份”看成“大部份”,甚至把原來的“偏稱命題”用“全稱”的方式說,說成“所有”他所見到的案例,或者一切案例,所以給外行的人造成“草木皆兵”的印象。

算起來,我對讀經界的瞭解應該是比較全面的,我都不急了,其他人只聽聞幾個例子,急什麼呢?但我說不急,是真不急嗎?我是內在裡真的急,不是表面上虛的急。以我對社會,對國家民族,對世界的用心,我會視而不見嗎?我每聽到有任何案例,都立即關切,且直接找到堂主、老師,甚至學生家長關切之,想辦法協助之。我說不急,只是在大方向不急。我看許多人在大方向並無心思,但抓著幾個案例,動了惻隱之情,一時義憤填膺,表達無限的關心,此仁者胸懷,確值敬佩。但若不因此去思考根本的解決之道,蒼生眾民,又交給誰呢?真所謂“惠而不知為政”也。

我視讀經圈內所有教師家長皆為朋友,彼既非我學生,亦非我職員,我只能勸,不能記他的過,革他旳職。由於時代風氣所扇,國民克伐怨欲,好勇鬥狠,既已成習,剛強難化。吾唯再勸,再勸不聽,吾獨且奈何哉?亦委諸天命而已。但願柯先生所說“這種宗教化形式的蓬勃發展必然只是傳統文化復興初期的現象,未來一定會複歸平正,氣象正大”早日實現。

若有能幫我勸者,吾將感念之。若有能勸得動者,吾更敬佩之。但勸架者,請放開心量,尊重所有人的思考和選擇,不要選邊站,參與一方以打擊另一方,讓情況更加攪和難理也。

孟子教人不要“舍己之田而耘人之田”,世界上的人往往放著自己的田不耕,偏喜歡去耕別人的田,或者放著自己的田不耕,喜歡跑到別人的田邊,指手畫腳,教人耕田,這是很奇怪的現象。其實,如果每人先不去管別人的田,先回到自家,把自己的田耕好,天下會比較太平。

何況如果真有本事,把自己的田耕好了,名聲在外,別人聽說了,必會來請教。

少陵有詩雲:傳語風光共流轉,暫時相賞莫相違。大道既廢,興之為難,在此初現根苗之際,願與天下仁人志士各盡本份,共扶大道也。

四、《新京報》此次報導對您有“讀經教主”之稱,民間亦有聲音認為“老實大量純讀經”的實踐做法已有宗教化的趨勢,故有人指出,您的追隨者也如宗教徒般狂熱偏執,圍繞著您“造神”,似乎已經超越了一般意義上的教育的界限,您對此作何回應?

王財貴:人各有志,人各有見,嘴巴長在人臉上,故人各有言,是天底下必然之事,無足怪也。彼呼之為牛,則應之為牛,彼呼之為馬,則應之為馬,他若高興我當教主而呼我為教主,我即應之為教主,以讓他高興,他若不高興我當教主而還心不甘情不願地呼我為教主,他要如此自我虐待自討苦吃,我難道有力去糾他的心,有權去堵他的嘴?

至於有人認為“老實大量讀經”有宗教化的趨勢,又指出我的“追隨者”如宗教徒般狂熱偏執,圍繞著我“造神”,“超越了的教育的界限”云云,彼實不識宗教之意義而任意貼標籤也。

所謂“宗教”,必建立一最高不可觸者,從那最高不可觸者而下,信徒只能起信皈依,不能質疑,且常用神通奇跡以滿足信眾的好奇心。

如上文所說,教育乃人生日常之大事,我定義教育為“開發人性的工程”,我推廣讀經,每教人要從人性之根源及教育之本質思考問題。若以為讀經合乎教育之本質,則行之,若以為不合,則違之。皆各自取之,此間並無不可觸者,亦無神道以設教,亦不拜師,亦無規範,若用我的理論,則自在用之,若不用我的理論,則自在去之。用,我也不知,不用,我也不知,贊我,我也不知,罵我,我也不知,一盤散沙,既無教主之尊,安有宗教之嫌?

依我的印象,外邊的人不說,光在“讀經界”內,比較“聽”我建議的,不到20%,有50%是在我的基礎上,自動“加料”的,有30%是明白反對我的。我都引為同道,都同情之,都讚賞之,都關照之,都支持之。天下有這樣無所謂的“教主”乎?

我向來不贊同“儒教”一辭,蓋防有人以孔教為宗教也。孔教且不可為宗教,讀經只是一教育之理念,可以為宗教乎?

若有人因為對讀經之理論與功效發出質疑,見有諸多讀經實踐的受益者出於善意,各陳所知所見,試圖解釋此人之惑。而所陳之知見,眾口一聲,若合符節,因為本來事實就是如此,如此做就有,不如此做就沒有。但質疑者遇到這種“不約而同”的回應,便說成是被“圍攻”,以為是有人在背後做主導,才會出現如此“一言堂”的現象。所以心中怏怏不悅,不但聽不進眾人的意見,反而以為他們是受人迷惑,故有“教主”與“信徒”之說也。

有時,我不免歎息,如果有些讀經家長說“讀經之益”,即惹人憤怒,指為“宗教狂熱”。但有些家長說“讀經之害”,則惹人歡喜,贊為“實話實說”。做人不管實情,只管靠邊站,天下還有安寧的日子嗎?莊子說:夫隨其成心而師之,誰獨且無師乎?

恰好剛看到有人寫了文章傳給我,其中有一段說:“有報導中說:王財貴的理論獲得大量信眾支持”,王財貴先生的兒童讀經教育理念是一種學問,是一種有著多門學科參與結合在一起的學問,並不是宗教教義。有人支持王財貴,是因為認同王財貴的兒童讀經教育理念,才支持王財貴,而不是因為認同王財貴才認同他的兒童讀經教育理念。所以他不是教主,支持者也不是信眾”。

總之,說話平平地說即可。不必為了伸展個人的見解,給人貼“宗教”的標籤,以惹起眾怒也。

且宗教自宗教,教育自教育,若有宗教借重教育之理以傳播,非吾罪也,且傳承文教維持人心,宗教亦默默中有大功焉。讀經,乃一套教育理論,不是我的私家産業,故如有宗教徒做讀經,其教材教法有所偏取,吾只能屢屢勸之而已,難道攘臂扔之乎?若往廣大的空間與長久的時間想一想,天下各人隨其所知所見,多多少少讀些經,歪歪倒倒讀些經,只要到處都讀經,中華文化便有希望,人類便有前途,勿以一時之“亂象”,遂坐立不安,因噎而廢食,因小而失大,舍本而逐末,喧賓而奪主,買櫝而還珠也。有人習慣求完美,我且求先讀起來再說,有人不能容忍絲毫缺點,我且悲憫眾生也。法華雲:“我若贊佛乘,眾生沒在苦”,若刻求太甚,一概剷除,則莠既無所寄,禾亦無所生也。

 

五、在您看來,兒童讀經是作為對現行教育的糾偏補弊,還是本身是對現代西化教育的超越?我們應該如何定位讀經教育與現代教育的關係?讀經與科學知識的學習和“理解”又是怎樣的關係?

王財貴:吾人願儘量做到凡有所說者皆從根源而說,凡有所行者,皆依本質而行,不是來做“糾偏補弊”的閒工夫也。

吾人既不是寄人籬下,也不是為了超越他人,吾人只是該如何說就如何說,該如何做就如何做。頂天立地,堂堂正正。由此開出教育的理論與實務,故不與古今中外任何有見地的教育理論相衝突。故吾人承認一切教育理論,支持一切教育理論。但給予公正之判斷,還其應有之定位,不許其氾濫。故現代教育若有其合乎人性之一面,吾人當從之,西方教育若有其合乎人性之一面,吾人亦當從之。

科學與知識之教學有其恰當之時機、教材與教法,這些都本於內在的人性之真實,其道理是客觀的而可討論的,西方人的科學教育似乎“暗合於道”,也就是從小慢慢教,教不會沒關係,所以有80%的學生喜歡數理化,最後終於有其廣大而高深的成功。所憾者,近百年來,中國號稱全盤西化,並無人真正地從人性出發思考科學與知識教育的問題,唯西方之皮毛是尚,從小學就讓全國兒童做超出能力的數理化,以為這樣我們的科學就可以超歐趕美,結果導致80%的學生恐懼數理化,最後造成整個社會害怕思考,不會思考,終於出不了人才。費心費力而無成就,真是冤枉,此病至今猶未覺醒,教育之問題,往往從此滋生。

所謂“現代教育”,我以為我們無所謂“現代教育”,其實只是西方教育。而西方教育有兩方面特色,一方面是承其自希臘以來兩千餘年的思辯學問而開花結果的科技教育,因為暗合於思辯理性的開發,這是有大成就的一面,是吾人所當學習的。至於人文方面,則現代的西方教育,其實只是美國教育,美國教育其實只是二十世紀以來的杜威式的實用主義教育,杜威的教育是以反傳統反人文為核心的,是吾人不必照抄的。

故問讀經教育與現代教育的關係,則答:讀經教育以全盤化西(不是全盤西化)為標準。西方之善者,善學之,西方之不善者,摒棄之,並以東方之善者改善之,使回歸教育之本質而已。

中國的教育一百年來號稱全盤西化,我認為不儘然,應該說西方人有成就的科技教育,我們沒好好學,自己做一套,結果他們成功的,我們沒成功;而西方人失敗的人文教育,我們學得比他們還澈底,結果他們失敗的,我們失敗得更慘。讀經教育最主要的用意是導正此偏頗,該怎麼教就怎麼教,讓道統有傳承,讓科技可生根。

至於問“讀經教育與知識和理解教育”的關係,則答:讀經教育雖是以智慧的陶養為主,但也因此而讓一個人具備更好的理解能力與學習知識的興趣。沒有人會笨到忘了要知識和理解的,只是開發記憶與理解開發智慧與知識的時機不同,教材不同,教法不同。一般人都混為一鍋了,吾人的讀經教育作了合理的安排,使各安其位,各得其所。以記憶與智慧的教育為先,以理解與知識置後,正合人性成長的軌跡。

說個故事:有城裡的學者偶到鄉下,看到一個樵夫在磨刀,學者教訓樵夫:樵夫的職責在砍柴,你應該趕快去砍柴,不是磨刀啊。樵夫說:我聽孔子說過,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我磨刀不礙砍柴功啊。學者說:那你最少也要一面磨刀,一面砍柴,我教你最好的方式是磨一下刀,砍一下柴,才不會誤事。

看到這情景,我真不知道是樵夫笨,還是學者笨?

人類兒童期學習能力主要表現在記憶,而不在理解,所以吾人注重13歲之前的基礎教育,先以記憶為主,讓他背誦經典。當時雖然不懂,但因人類的理解力會隨年齡而遞增,所以等到稍長大了,或自己會有所領悟,或有機會指導他解經閱讀,以訓練並發揮其理解力,豈不順當?

所以,不是不讓他理解,而是時候未到。人類有一種通病,就是以自己的觀念去想別人,大人們以大人的情況去想兒童,大人們已經到了“理解”為主的年齡,他忘了他的孩子還小,是以記憶為主的年齡,硬要兒童也理解。說,不理解就枯燥乏味,不知那是他長大了以後的心態。

所以,我要重覆地吶喊:我說的是兒童的教育!是兒童的教育!是兒童的教育!請大人們,請專家學者們,請大學教授們,要記住,你已經是大人了,已經是大人了,已經是大人了!請不要以你的年齡,以你學習的特色,或以你的學問,以你面對世界的恐慌來看你的孩子!他們還小,他們還小!他們正要打基礎,他們正要打基礎!

人人皆知百年來的教育有問題,卻少有人指出根源所在,很少有人全面思考問題,故往往隨意議論,看到不滿,就發一頓牢騷了事,終究於事無補。吾人欲正本清源,令教育理論大明於世,讓所有年齡,所有學問皆因其所依之理,而開出教育之康莊大道也。

六、在目前“實用主義”的社會環境下,如果能比較有效的證明讀經孩子在成人後,在學習、科研、工作、經商、從政等至少有一方面比一般孩子有更好的表現,並且能宣傳這種優勢,那麼對進一步推廣讀經是有益的。王教授推廣讀經20多年,有沒有對已經成人的讀經孩子的發展情況做跟蹤調查,結果如何?

王財貴:要做田野調查,是很費金錢和工夫的,我沒有錢,也沒有工夫,所以我沒有做跟蹤調查,只是就我接觸所及,略存印象,講來似乎不足取信,很希望將來有人能做追綜統計。2011年,曾統計過兩岸以讀經教育為主題的碩博士論文,計66篇,正面肯定的占五分之四以上。現在的論文當不只此數,但我看那些論文,都還不足以當大事。或許再過十年,會有公立或私立大學成立研究小組,做讀經成效的全面調查,將會很有意義。

讀經推廣號稱二十餘年,實則前十年,皆業餘讀經,只多少沾點醬油,凡稍認真讀誦者(每天背一百字),家長皆發現兒童甚有長進,其學校功課成績普遍提高,大部份上重點大學熱門科系。但此生是否有大的“成就”,則尚不知。

近十年來,始有全天讀經之私塾,而前五六年,學生流動較大,不甚穩定,或只在六歲前讀,小學即回體制,或在小學讀幾年,初中即轉回體制。依我所見聞,家長滿意者居大部份,約八成至九成。我以為這樣的教育成效就足動人了。

2013年秋文禮書院招生以來,才正式步入“老實大量”讀經階段,但也只有少數(約十分之二、三)私塾實施真正的老實大量讀經,至於標榜“純讀經”者,全國或許不到十家。老實大量或純讀經,以培養上書院的學生為主,但也不是硬性規定。畢竟讀經是以誦讀經典為核心,而可薰陶其性情,並帶動學習能力的總體成長,故不論經數年之後是否到文禮書院,對其他學習乃至對其一生都有益處。他可到別的書院,可轉回體制,可參加自考,可出國,可拜師學藝,可在家深造,等等,機會甚多。

教育是百年大計,至少是“幼而學,壯而行”,若要“有效的證明讀經孩子在成人後,在學習、科研、工作、經商、從政等至少有一方面比一般孩子有更好的表現”,或許尚需等二、三十年,或三、五十年,等這批老實大量讀經的孩子三四十歲了,或五六十歲了,才能取得明證。

現在,只能依理行事,隨時觀察其當下之表現,不能責其以十幾二十幾歲的年紀就要“成就”也。

若有人說等不及三五十年,則亦不勉強他教讀經,更不勉強他老實大量讀經也,反正日子也會照樣過,又何必怒目相視呢?

我以為凡事講清楚,且若不是勉強,不是規定,則縱使有過,其過也小。家長隨時觀察隨時調整可也。

七、牟宗三先生在分析程伊川-朱晦庵與陸象山-王陽明這兩系的區別時明確說到,作為相應道德本性而為道德實踐的孔孟正統,是將本心直貫作為第一義的本體論述,將逆覺體證作為第一義的工夫論述,而讀書窮理只是第二義的非本質的助緣工夫,在培養人的道德素養中,唯一可視為第一義工夫的是師友指點,如此,則讀經不能說無用,也不應過分誇大,更何況用十年時間“大量老實”唯讀經不解經,小朋友對鮮活的現實生命不可避免地失去活潑潑的感悟和反省,豈非讓第二義的助緣工夫僭越了第一義?王教授作為牟先生的高足,且將文禮書院第二個十年的後三五年學習內容規定為牟宗三全集,倘若學生看到牟先生的以上主張,不知王教授要如何解答?

王財貴:此問題混淆了兒童教育與成人教育,混淆了基礎教育與成熟教育,用比喻的方式說:混淆了畫龍與點睛的階段。

說“第一義工夫的是師友指點”,沒錯,但您去“指點”一個孩童悟入聖道嗎?用十年工夫

老實大量讀經,正是厚養其他日可接受“指點”之基礎,總要把龍先畫好了,等待高人點了睛,才能破壁而飛。否則,只畫成一條蟲,點了睛,即使破壁活了,也只能在地上爬。

且進一步說:說十年讀經的“十年”,是方便說,其大意是大體在十三歲之前,理解力未發達,則順應人性發展軌跡,最好以讀經為主。說不解經,是還沒背完三十萬字,儘量不去解經,先背完再解。讀經的目的是解經,解經的目的是行經,這是人人都期待的事,也是人人都應走的程式。如果沒按這樣的程式是很可惜的,但不能因為近代人都不按程式,就懷疑這程式有問題。

又說“唯讀經不解經,小朋友對鮮活的現實生命不可避免地失去活潑潑的感悟和反省”,吾人不知以何種理由得出這樣的結論?

是有人性理論做根據?還是有教學實務做根據?

總之,我不這樣看人性,據我推廣讀經以來的實務觀察,也得不出這樣的結論。如果結論是這樣,那讀經便推廣不開,老實大量讀經的學堂必定不用人推殘就自動會倒閉。

有人說這是否把孩子當白老鼠,萬一失敗了呢?其實說句老實話,人生何處不是白老鼠?當今全世界的實用主義教育,杜威18961903年在芝加哥大學做實驗教育,前後總計8年,就推廣到全世界。而讀經教育(類似古典教育)在中西實驗了兩千餘年,誰才比較像白老鼠?

有人要走繼續走杜威的教育,他如想好了,就去走,有人要走讀經教育,他如想好了,何以不可?

不過,走杜威路的會是絶大部份,走老實大量讀經教育,堅持先讀經再解經的,大概只有100000分之1。也就是兩億多的自幼稚園到初中的學生中,大概只有兩千人是老實大量讀經的。

在多元化的時代裡,社會需要多樣人才,需要多樣的教育。只要想過了而決定的,就應該受尊重,最怕的是,想都沒想,就跟著走,更怕的是想還沒想通,就指責他人。

八、您曾對“阿貓阿狗”擔任讀經教師進行過解釋,認為是條件不具備的情況下的權宜之計。在多年推廣讀經的同時,也成長起來一批教師,對於這些未來要肩負起下一代教育使命的教師們,尤其是青年教師,請談一談對他們的期望。

王財貴:所以要說“阿貓阿狗”可以當讀經教師,是針對自從胡適之《我們還不配讀經》發表以來,一百年了,還有很人高喊“一定要有多強的經學多高的品德才能教孩子讀經”而說的。“阿貓阿狗也可以當教師”,不是一種積極的正面主張,而是一種消極的遮撥之語。意思也就是說:讀經教育不可等待,父母不必是聖賢或學者,也可以教他的孩子,從讀經受益。要開讀經學堂,不要等找到聖賢了,才開始,而是要儘早開始,即使只是阿貓阿狗,也要盡開始教讀經。

因為讀經老師本身不代表智慧和學問,他只是一個媒介質,他左手從古人那裡把經典接過來,右手交給孩子,便有效地進行傳承文化的使命了。而在轉交經典的同時,教師自己也讀了經,聽了經,也受益了,所謂教學相長。老實說,讀經私塾的教師總體素質,並不比別種教育的教師差。

所以,不是故意要找阿貓阿狗來當老師,只是在只有阿貓阿狗的情況下,不可以放棄讀經的教育。

做老師的最高標準是才德兼備,有才德兼備的老師是好的,這誰不知道呢?但在今日經教斷喪百年的時代,如何去找才德兼備的人?如果能即時普遍地開始讀經,再過三五十年,或許就有許多才德兼備的人當老師了,但如果現在不趕快開始,這種人將來更難出現。有人說,何不等三五十年之後再開始讀經?那時你的孩子都老了,還讀個什麼經?

又有人說,何不一面開始教讀經,一面提升教師的品質?誰不這樣想呢?誰不這樣做呢?當然是的,何用您說?所以,讀經教師教了幾年之後,自己也有了長進。而且吾人也漸漸有能力開辦師範班了,現在正積極為天下培訓比較“正規”的教師。

事情是要慢慢做出來的,有些雅有“成就”的“學者”一直嘲笑讀經界的老師們沒學問,但他們高居學術要津,只顧其“講經”之樂,又不下來教讀經,也不幫忙培訓讀經教師,只顧展現其學問,以自己的多才嘲笑那些苦苦守候孩子的教師沒學問。不知時代艱難,不知民生困苦,毫無悲憫之情,且無文化敬意,真所謂站著講話不腰疼也。

如果冒著時代的大不韙,冒著得罪學術人的危險,我還可以再進一步說:即使這些讀經教師有才了,有德了。其教讀經的態度,最好也應像阿貓阿狗一樣,只是“小朋友,跟我念”,而不是“小朋友,聽我講”。

不是不講,而是不用講;不是不講;而是講沒用,不是不講,而是講與不講到最後差不多;不是不講,而是講多了,恐怕妨礙他背誦;不是不講,而是要等待他們長大了,站上大學講臺了,走到國際上了,講得比我們這一代好。

中華民族在這個時代裡,總得出些不一樣的人才啊。

看到這裡,若有些頭腦聰敏的人反應了:“大人才是少數的,那大部份讀不出大人才的人豈不都被犧牲了?”我會發笑:“看!又來了!”

九、有教育界人士的批評聲音說,“王財貴讀經法”的核心部分“只背不講”、“包本背誦”都過於“簡單粗暴”,非中非西,不倫不類,違反教育規律甚至戕害少兒天性,即沒有傳承中國古有的行之有效“教意”之自覺敬畏。如朱子在《大學章句序》強調的十五歲前“小學”一段功夫(教之以灑掃、應對、進退之節,禮樂、射禦、書數之文);更違背了陽明推重的蒙學“詩禮”涵養之教(其載培涵養之方,則宜誘之歌詩以發其志意,導之習禮以肅其威儀,諷之讀書以開其知覺。);更沒有借鑒西方驗之有理的“教法”之眼界胸襟。如“華德福”教育體系看重的“藝術,音樂”藝術陶冶激發和“玩具、園藝”手工技藝養成;又如“蒙台梭利”教育體系中“敬畏兒童”的開放理念,為兒童自由活動權和興趣選擇權營造情境和空間。您如何回應這一批評和質疑?

王財貴:朱熹陽明,皇皇中國前賢,可敬可仰。杜威史坦納,赫赫西方名家,可敬可仰。他們對教育都有極深的見識極遠的影響,值得吾人追慕參考。

因為“王財貴讀經法”與之不甚相同,被評為“非中非西,不倫不類”,誠是誠是。王財貴讀經法確實是獨有創獲,故不中不西,不與他人同其倫類也。

但若說這不中不西不倫不類就是“簡單粗暴”,則或有誤會。

對於教育,我曾說美國的並不一定就是對的,世界的不一定就是對的,時代的不一定就是對的,同時中國的不一定就是對的,古人的不一定就是對的,今人的也不一定就是對的,當然,王財貴的不一定就是對的。

常聽人言:是者還其為是,非者還其為非。故孔孟如果對,吾人當說其為對,孔孟若不對,吾當說其不對。禪家說:某不藉蔥嶺之路來。為何一定要遵從朱熹和陽明呢?難怪近代中國人要遵從杜威與史坦納了。

凡是能獨立思考的,必需獨立做思考,而不是以誰誰誰為尊。

但能思考的,其所思考的,常與古人同,亦常與古人異。當與古人同時,或許不必喜,因為或許是都錯,當與古人異時,勿憂,或許是古人錯而今人對,當然,亦或許古人對而今人錯。

這都不是誰說了算,因為沒有誰就一定是對的,只有對的才是對的。

時人不問“王財貴讀經法”對不對,有的人只問合不合杜威史坦納,不合,則辱駡王財貴,這合理嗎?同理,不問“王財貴讀經法”對不對,只問合不合朱子陽明,不合,則辱駡王財貴,這合理嗎?

喪失了獨立思考的民族,就往往有這樣“簡單粗暴”的心靈和判斷。

以我的建議,若認為朱熹是全對的,就照朱熹的教法做,我沒有攔他。若認為陽明是全對的,就照著陽明之教法做,我也沒有攔他。若認為其他諸法哪一法全對的,亦然。我只是問:您到底真想過了嗎?想清楚了嗎?還是習慣於用“簡單粗暴”的“拿來主義”,就想來肯定或否定自己沒有聽說的?

且請思考一下:既然您那麼聰明,又知道那麼多,又有愛心,王財貴有那麼笨又那麼孤陋寡聞且那麼殘忍嗎?

《大學》雲:物有本末,事有終始。吾人應對人性作全面的思考。所謂全面的思考,有兩方面,一,人性內涵的全幅性,二,人性發展的全程性。讀經教育就是希望盡其可能地在人性發展的全程性中,盡其可能地開發人性的全幅性。

是故,凡朱子陽明杜威史坦納之所欲成就者,皆已安排在讀經的恰當時機裡,而用恰當的方法教其恰當的內容。使他們所想望的人格品質能更容易更好地展現出來。

不然,有人提了那麼多意見,請問能用朱子的教法教陽明的弟子嗎?能用陽明的教法教出現代化的人才嗎?您完全信賴杜威(現行體制)或史坦納的教法嗎?您如果認為他們的教法可最大量的開發人性,能教出最好的人才,就請您去學他們。但如認為不是,則請不要學他們,而要另起爐灶。

我不敢說“王財貴讀經法”就是完美的。但如果連“完美不完美”這個觀念都沒想到的人,請您從今起,要多動頭腦,多做研究,才說話。而在研究他們的教法同時,也試試研究“王財貴的讀經教法”。孰是孰非,方可斷定也。

否則,都是簡單粗暴的思想,無聊的評論,沒用的意見!

十、近年來,同樣支持推動“讀經”運動的一些儒家學者,認為您獨創的“王財貴讀經法”弊病日顯,到了該反思調整的時候了,如同濟大學的柯小剛教授認為“只背不講”、“包本背誦”等“並不是儒家傳統的讀經方法”,北京大學的龔鵬程教授現身說法“聞見之知其實又大多根本不必背誦”,首都師範大學的陳明教授也坦承“我早就批評全日制讀經。”這麼多學者的批評質疑是否足以讓您反思原有“教法”之不足呢?

王財貴:很高興許多學者名家都很關心教育,有的直接關心我,給予教導,令我感念不已。

我所提倡的“讀經教育法”,我當然主觀地認為如此最妥當,因為我不會笨到做自己都認為不妥當的事。但在客觀上,絶不敢說已經完足,誰敢說自己完足了呢?若精細一點說,還要分兩層來看,一種完整的教育學說,要有兩層:一者理論層,二者實務層。在理論上或較易完足,因為只要理想真切,會說“大話”,且系統清晰,就可算完足;但在“教法”的實務上,那是面對現實生命的事,生命無窮複雜,在教學現場,隨時變化萬千,怎麼可能完足呢?

不過,有人說“弊病日顯”,是因不瞭解讀經發展的全過程,到後來才加入,才會膽戰心驚,有此印象。依我看,讀經教育是日臻完美。有人說“不是儒家傳統方法”,學問代有述作,教育亦應與時俱進,因為不是傳統時代,所以本來就不應照抄傳統方法。且所謂“傳統”,意義龐大,有本有末。讀經以內聖外王為理想,本之既在,當無大過;至於實施細節,或有變革處,以此責備,未免失焦。有人說“聞見之知不必背誦”,此理甚明,人人皆知,實毋庸提醒,讀經所讀者,都是千錘百鍊的經典,沒有屬“聞見之知”者。有人批評“全日制讀經”,但為何沒有人批評登峰少林寺旁許多學校全日制練武?沒有人批評和尚全日制坐禪?欲成特殊之功,必有特殊之教,何必全天下都“一刀切”?

我自年少即力學各種教育理論,二十歲即執鞭,從小學教到中學,從中學教到大學,在教育界四十餘年,又嘗終日不食終夜不寢,其中思考讀經問題亦四十餘年,其中推廣二十餘年,或許有其一得之愚。

我思考的方法,是“何為全面”?不是我不聽建議,我看有些批評者雖都有學問,有真誠,但並非都是教育家,往往隨其性情各自從他一時所見到的某一方面,忽然有感而做批評,本來就不是要全面地來討論教育,本來也沒有想要對全世界的教育問題做全面思考,做全面改革的意思,只是隨口而說。我怎能輕易聽從呢?古人說“築室道旁,三年不成”,大家所見不同,東指西掠,我又聽誰的呢?他們原也希望把教育辦好啊,如果聽從其一面之辭,而把教育辦壞了,豈不反而辜負了他們的好意。所以我常常戰戰兢兢,左顧右盼,往往聽也不是,不聽也不是。

教育不是某一個人的專利,道理也不是某一個人說了算,都有其客觀的普遍的必然的道理在。

若批評得合理,當然要聽從,若不合理,則暫且置之。但不聽,不是“拒諫飾非”。教育乃百年大計,事關民生國運,不可輕率不從,亦不可輕率而從。

我屢次說:如果有一種教育理論比讀經更好,更高明,更整全,請告訴我,我當天開始即不講讀經,而講他的。

十一、孔子講因材施教,過猶不及。請問王教授,兒童讀經教育要不要因材施教?如果只是包本背誦這種一刀切的教學模式,是否適合每個孩子?另外,背誦的字數和時間是否應該有個合適的度?像夾雜中英文和不同宗教典籍的幾十萬字總量和每天十個小時的背誦,是否有些過度?夫子之教宣導文質彬彬,在這個亟需以質救文的時代,讀經教育如何避免文勝質則史的問題?

王財貴:這樣想的人,可能是因為“一刀切”思考的積習已久,難以改掉,所以把所有的人都想成“一刀切”了。我遇過不少人,只聽到“讀經”兩字,只聽到“背誦”一辭,就腦門一熱,心靈開始糾結,“意見”就來了。

“因材施教”誰不知道呢?但論語也說“子以四教,文行忠信”,孔子教伯魚,教他學詩學禮。可見文行忠信,學詩學禮,是大家都要學的,並沒有“因材施教”啊。因材施教是在一個普遍必然的教法中屈伸的調配而已。

讀經理念的實踐,也有其普遍必然的建議,就是“讀經”,至於怎麼讀,並沒有普遍必然的“規定”。當然,我又不是教育部,根本不能有所“規定”,甚至我對於讀經的家庭和私塾,連“約定”都稱不上,只是建議。

我提倡“老實大量讀經法”,但所謂“老實大量”只是提供一個“方向”,即儘量老實,儘量大量,至於各個家庭各個學堂採取多少成份,採取多強力度,是隨人自由的。所以,即使在“讀經界”內,人人所做不同。既然人人所做不同,這怎麼可以說是一刀切呢?

但讀經界內的人人不同,都是聽從我的建議,都做自己思考過的,自己明白的,而依照自己的性格、見識,與精神力氣而做。所以雖然人人所為不同,但都很可敬可愛。我從沒有說哪一家庭哪一學堂不對。

譬如有的從論語教起,有的從蒙學教起;有的先教識字,再背書,有的先背書,後教識字;有的有閱讀,有的純讀經;有的重誦讀,有的重德行;有的學才藝,有的純讀經;有的有外文,有的純中文;有的以上書院為主,有的不上書院;有的雜以宗教,有的純文化;有的在家讀,有的在學校讀,有的在社區業餘讀,有的在學堂讀;有的一天讀十分鐘,有的一天讀十小時。不一而足。這哪裡是一刀切啊?

即使在所謂“嚴格純讀經”的學堂裡,有的學生一兩個月背一本書,有的三四個月,有的半年,也有一兩年才背一本的,視各人能力而不同。同一年齡的孩子所讀的書,有的開始讀論語,有的讀完論語讀孟子了,有的四書讀完讀五經了,有的中文讀完在讀外文了。教學的方法,有的用帶讀,有的用齊讀,有的用自讀,有的用自學。這都是因材施教的範例,不同於一般教育,凡九歲的學生都學三年級的語文和數學。

正因為有多樣的見解,於是有多樣的實踐形式,所以讀經界多采多姿,提供給天下讀經的家長有選擇的餘地。

學問是多元的,人才是多元的,教育也需多元。讀經正是多元的教育。

看了網路上不少對讀經問題的討論,我深深感受到我們整個社會才開始學習“文明”與“民主”,在表達意見的時候,還沒學會“溫厚”與“體諒”。所謂“文明”,不是只會用發狠的語言發表置人於死地的“意見”,最好還能有禮貌地提供有建設性有可行性的“建議”。所謂“民主”,不是只知道自己有發言的權利,也知道要尊重別人發言的權利。中國社會如果學不會這兩點,苦日子可能還要很久。

目前,雖然讀經界內自己有些爭論,但那爭論是應當的,不可避免的,且基本心態都是相當健康的,都是一心誠懇地想讓教育更好,讓孩子更好。我常勸大家要相體諒,相信不久的將來,讀經界內會和而不同,一團和氣。不僅讀經界內會一團和氣,在此禮壞樂崩文化危疑之際,願與天下所有關心文化關心教育的朋友相觀而善,尊異求同,相視而笑,赤膽攜手,同趨大道,共扶國運也。

受訪人:王財貴,男,民國三十八年(西曆一九四九年)生,臺灣省台南縣山上鄉人。畢業于臺灣師範大學國文系。先後獲碩士、博士學位。曾師事掌牧民先生、王愷和先生、牟宗三先生。歷任小學、中學、大學教師,鵝湖月刊社主編、社長,台中師範學院語教系副教授、華山書院院長、臺灣漢學教育協會理事長。全球兒童讀經教育首倡者。著有《讀經二十年》等。

採訪人:任重,儒家網總編。

來源:儒家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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