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時報    E7/人間副刊           2005/06/11
《沙灣徑25號》守在狹隘的現代裡【龍應台】
 
《國語》記載的是西元前九九零年到前四五三年的歷史,距離今天足足三千年。三千年前的政治管理哲學,對不起,我怎麼看都看不出它是個滿布灰塵的老古董瓷器。白話文、英文德文不一定代表現代,文言文也不一定代表落後。我在文言文的世界裏,發現太多批判的精神和超越現代的觀念,太多的先進和豐富,太多的思想和文采。

  國文教材裡文言文愈來愈少,在華文世界裡似乎已經是一個普遍的趨勢。辯論時,一方說,學子要學外語、電腦等等現代技能,古籍的閱讀是一種太重的負擔。另一方說,是的,可是文言文對於學生國文程度的培養是不可或缺的。在兩方的論述裡,文言文都被視為「傳統」,只不過前者視之為減分的負擔,後者視之為加分的資源。
  
所有的語言都是一把鑰匙;一把鑰匙,能開啟一個世界。我們熱切地學英語、法語、德語、日語,今天愈來愈多的西方人積極地學中文,都是為了要進入一個原來陌生的世界,去被那個世界裡的思想和文采啟發、感動,而且掌握了那個語言,可以使我們跟現代更能銜接,更能靈活地運轉。大部分的我們選擇一個語言學習,是因為那個語言所代表的世界是先進的、豐富的、現代的。
  
文言文所代表的世界呢?它在人們心目中,喚起「先進」、「豐富」、「現代」的聯想嗎?文言文能使我們在「現代」裡更靈活地運轉嗎?文言文不是一個滿佈灰塵的古董瓷器嗎?
 
 防汛期快到時,城市裡的人們會看見消防隊員準備沙包。颱風季來臨前,山坡地上就有人在檢查出水涵孔是否堵塞。公園處要移植樹木時,必須等到秋季。公路邊的雜草,定時有人修剪。掃街的清潔隊員,總是在天亮前已經完成了工作,收取垃圾的車子,總是在天黑前跑完了行程。
  
走在乾淨的人行道上,看見城市的照章運轉,我總會想起「國語」裡頭的一篇文章,「單子知陳必亡」。
  
「國語」,相傳是春秋時左丘明的作品,中國第一部國別史。記錄了從西周穆王到東周定王之間,周、魯、齊、晉、鄭、楚、吳、越八國的論政。周朝的大臣單子到小國陳國訪問,回來之後向定王作「國情分析」時說,陳國一定會滅亡。定王問他為什麼。單子的是這樣說的:
  
火朝覿矣,道茀不可行也。侯不在疆,司空不視塗,澤不陂,川不梁,野有庾積,場功未畢。道無列樹,墾田若藝。膳宰不置餼,司里不授館。國無寄寓,縣無旅舍。
 
用白話文來說,就是,單子這個「外國使節」發現陳國的城市,天很亮了,道路還沒有整理,不能行走。禮賓司沒有派人到邊境迎賓,養工處不巡視道路,湖邊上沒造堤防,河川上沒架橋樑。田裡的稻穀露天堆積,禾場做到一半丟在那裡。路邊沒有行道樹,田裡長的是茅草芽。管宴席的不送牲畜來,管賓館的不接待客人。首都沒有酒店,小城也沒客棧。
  
看起來,陳國是一個城市管理系統完全失靈的地方。那麼,應該是怎樣的呢?
 
單子就引錄周朝的法制:

 

  列樹以表道,立鄙食以守路;國有郊牧,疆有寓望。藪有圃草,囿有林池。所以禦災也。其餘無非穀土,民無縣耜,野無奧草。不奪農時,不蔑民工。有憂無匱,有逸無罷。國有班事,縣有序民。

  

這簡直就是一部城市管理手冊:種植行道樹來標誌里程,偏遠地區要建立旅客餐飲服務。城市近郊要有牧場,邊境要建迎賓酒店。窪地裏要保留野草,城區裏要空出樹林和水池,以備防災。其他的土地,都種糧食,使農民不會將農具懸掛起來空置。政府不可以耽誤農務,不可以浪費人民勞力。國民有優裕,無匱乏,有休閒,無過勞。首都的基礎建設按部就班,地方的力役供求井井有條。

 

  陳國一定會被消滅,因為國家的行政和經濟管理上都出了問題。陳國,果然被楚國吞併。

  

《國語》記載的是西元前九九零年到前四五三年的歷史,距離今天足足三千年。三千年前的政治管理哲學,對不起,我怎麼看都看不出它是個滿布灰塵的老古董瓷器。白話文、英文德文不一定代表現代,文言文也不一定代表落後。我在文言文的世界裏,發現太多批判的精神和超越現代的觀念,太多的先進和豐富,太多的思想和文采。

 

  沒有文言文這把鑰匙,你就是對這個世界目盲,而且傲慢地守在自以為是的狹隘現代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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