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中孚在 2012/12/21 01:54pm 第 1 次編輯]
               

釋 仁

 

  研究孔子的中、外學者幾乎一致公認他的中心思想是「仁」;然而孔子不曾明確地為「仁」下過定義,當時人們對「仁」的概念似乎也不太清楚【註一】,難怪近人屈萬里先生會說:「我們打開《論語》,對於『仁』字的涵義,頗使人有迷惘之感——因為這樣也是仁,那樣也是仁;同時又這樣也不是仁,那樣也不是仁。」(見《書傭論學集‧仁字涵義之史的觀察》,「臺灣開明書店」印行)根據他的考證,殷代及西周文獻中沒有「仁」字【註二】;而在《論語》二十篇中,有五十八章用到「仁」字,全書共出現一百零五次之多,因此近人李濟先生以為仁」之成為一種學說,當從孔子開始(見屈文引述)。至於「仁」字的涵義,我們可以試著從它的構體和孔子對它的相關言論來探討。


  依照許慎《說文》以及先師魯公「形聲必兼會意」【註三】的說法,「仁」這個字的解釋應為:「仁,親也;從二、人聲。」可知「仁」字的本義,是指二人——也就是人與人之間的親睦關係;而一切足以維繫、增進親睦人際關係的美好德行——倫理道德,都屬於仁的範疇。相對而言,不和諧的人際關係或一切足以損害人際關係的非道德行為,便是不仁了。孔子說:「天下之達道五。」指的是「君臣」、「父子」、「夫婦」、「昆弟」、「朋友之交」這五種人際關係。忠恕為行仁的捷徑,所以說「忠恕違道不遠」、「能近取譬,可謂仁之方也已」。他因自謙未能善盡「所求乎子以事父」、「所求乎臣以事君」、「所求乎弟以事兄」、「所求乎朋友先施之」等四項「君子之道」,所以不敢承當仁者的讚譽(參閱《中庸》、〈雍也篇28〉、〈述而篇33〉)。這些言論已隱約說明孔子的仁道,實為人際交往最平易可行的途徑;而《論語》所載孔子答覆弟子問仁的話,就是在為他們指點經營人際關係的迷津,例如:


一、〈顏淵篇22〉記載樊遲問仁,孔子直截了當地敎他要主動去「愛人」——因為「愛人者,人恆愛之」(語見《孟子‧離婁下篇》),人人相親相愛,關係和睦,當然就是仁了。

二、同篇第一章記載顏淵問仁,孔子敎他要「克己復禮」——因為人與人之所以不能和睦相處,大抵不外驕、吝所致;而禮的作用,正在制約人們妄自尊大、計較私利的心理,期能表現出恭敬、謙讓的態度,這樣才能贏得他人的好感,而樂與交往,所以說:「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意謂一天二十四小時當中,只要隨時能夠克己復禮,那麼無論走到天下任何地方,都會贏得很好的人緣,就像他答覆子張問行時說的:「言忠信,行篤敬,雖蠻貊之邦行矣!」(見〈衛靈公篇05〉)d Z<
三、同篇第二章又記仲弓問仁,孔子告訴他:「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在邦無怨,在家無怨。」意思是:在位者隨時隨地都應待人恭敬,體恤民眾,設身處地,將心比心,這樣才能「在邦無怨,在家無怨」。《孝經》也記孔子的話說:「先王有至德要道,以訓(敎導)天下,民用(因而)和睦,上下無怨。」「無怨」與「和睦」是一體的兩面,人際的互動關係和諧,彼此無怨,這就是「仁」的具體呈現。


四、同篇第三章還記孔子答覆司馬牛問仁說:「仁者,其言也訒。」「訒」字從言、刃聲,以示言語知所節制,也就是懂得掌握說話分寸之意。由於言語是人們溝通意見、維繫感情的主要媒介,「其言也訒」除了顯示說話態度謹慎外,也代表謙虛、忠厚的人格修養,當能受到交談對方的敬重,而相處融洽;否則「禦人以口給」固然會「屢憎於人」(見〈公冶長篇05〉);而「巧言令色」(見〈學而篇03〉)也難免使人不齒,落得自取其辱——如此則何仁之有?


五、〈陽貨篇06〉記子張問仁,孔子敎他要做到「恭、寬、信、敏、惠」五者——因為「恭則不侮、寬則得眾、信則人任焉、敏則有功、惠則足以使人」,施於為政,必能使人和政通;用來理家,也會使上下無怨,如此則非仁而何?


六、此外,〈雍也篇20〉和〈子路篇19〉也各有樊遲問仁的記載,孔子的答覆是「仁者先難而後獲」和「居處恭,執事敬,與人忠,雖之夷狄,不可棄也」,都不外乎待人接物之道,為的也是經營和諧的人際關係。


  由以上所列舉七則孔子答覆弟子問仁的話可知:一個人要與他人和睦相處,必須表現出謙恭、寬厚、誠信、勤勉、慈惠、體貼、敬慎、遜讓等等良好的態度——這些都是仁的內涵;由於相處或交往的對象不同,而有孝、弟、忠、信、慈、愛、敬、順等名目的分別【註四】。孔子說:「道二:仁與不仁而已矣!」(引見《孟子‧離婁上篇》)孟子說:「仁也者,人也;合而言之,道也。」(見《孟子‧盡心下篇》)人類是過群居生活的,從出生到死亡之間,隨時隨地都會和各種不同關係的人相處或交往,也就隨時隨地都要講究與他人和睦相處的法則,才能養成完整、優美的人格,擁有圓滿、豐富的生命。君子立身處世,進德修業,為的就是要實踐仁道,做一個真正的「人」。學習待人接物之道是君子一輩子的功課,隨時必須講究,所以孔子說:「君子去仁,惡乎成名?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里仁篇05〉)

 不過,人際關係既複雜、又微妙,做人可說是一門大學問,除了要以仁存心之外,還要持之以恆,並且學習許多與他人溝通的技巧和處理問題的方法,才不會造成反效果。孔子說:「君子而不仁者有矣夫!」(見〈憲問篇07〉)意謂君子也有可能由於一時的疏忽、鬆懈或經驗不足,而跟人家發生誤會、摩擦、甚至損人不利己等不愉快的情形,所以說:「好仁不好學,其蔽也愚。」(見〈陽貨篇08〉)「人之過也,各於其黨;觀過,斯知仁矣!」(見〈里仁篇07〉)然而只要時時反省,知過能改,仍舊不失為一個君子。至於唯利是圖的小人,無論與任何人相處,終必因為利益衝突,而罔顧感情、道義,甚至反目成仇,所以說「放於利而行,多怨」(見〈里仁篇12〉)、「未有小人而仁者也」(見〈憲問篇07〉)。

 孔子說:「好仁者,無以尚之。」(見〈里仁篇06〉)對於一個君子而言,世上再也沒有比仁更高貴的事物了;因此,必要的時候,殺身成仁也在所不惜(見〈衛靈公篇08〉),這是人類最高尚的情操。若能求仁得仁,就算完成了自己的人格,達到做人的目的,人生還有什麼遺憾呢?(見〈述而篇14〉)魯童汪踦能執干戈以衛社稷,結果戰死沙場,孔子贊同以成人之禮為他治喪(事見《左傳‧哀公十一年》),正說明了人生的意義。由這種「成仁即成人」的觀念,即可見孔子人文主義精神之一斑。

 仁道的精神,在以主動的意願、真誠的態度為他人著想,並且無私地付出,以成全對方。從〈雍也篇28〉所記子貢「如有博施於民,而能濟眾,何如?可謂仁乎」的問話,可知在一般人的心目中,有所施捨,能幫助別人解決困難、脫離痛苦的,就是一位仁者。因此,「仁」字往往被用來代表愛人的心意或行為,意思變窄;久而久之,人們對它的認知,便如霧裡看花而難以釐清了【註五】。


  總之,由於古代文字為數不多,古人又多使用單詞,不太容易精確表達細微的意念,所以《論語》中的「仁」字涵義很廣——有時用「人際關係和諧」的本義,有時引申為一切經營和諧人際關係的觀念、態度、言行、舉止等,有時泛指待人接物的倫理道德,有時單指愛人的心意或行為,有時又用來指品德優良的士君子……。我們最好能掌握它的本義和引申義,靈活地隨文解讀;不宜拘泥於某章某句中的片面意義,以致捕風捉影、顧此失彼,這是讀《論語》時必須特別留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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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 註4U
【註一】例如孟武伯問子路、冉求、公西赤三位弟子「仁乎」,孔子都回答「不知也」,而只推薦他們的才具(見〈公冶長篇08〉);子張問令尹子文、陳文子兩位賢者的表現「仁矣乎」,孔子雖然稱許他們的操守說「忠矣」、「清矣」,但是並未許為仁者(見同篇第十九章);而當子貢問「如有博施於民而能濟眾」者「可謂仁乎」時,孔子卻回答「何事於仁?必也聖乎」(見〈雍也篇28〉)。


【註二】「仁」字在先秦典籍中,首見《書經‧金縢篇》的「予仁若考」句,意謂我品行良好而且懂得孝道。金縢篇當為春秋時代魯人所記關於周公事蹟的傳說。此外,《詩經》的〈鄭風‧叔于田篇〉和〈齊風‧盧令篇〉各有「洵美且仁」和「其人美且仁」句——「美」指儀表、風度優雅;「仁」則指心地、行為善良,和〈金縢篇〉的用法相同,都是從本義引申而來的。

【註三】先師魯公實先說:「形聲之字必以會意為歸。」(見《假借遡原》第三十六頁,臺北「文史哲」出版)意謂形聲字的聲符,不僅代表該字的讀音,同時也和形符會意——例如〈顏淵篇03〉記載孔子答覆司馬牛問仁,所謂「仁者其言也訒」的「訒」是個形聲字,從「刃」得聲,以示切割之意,因此它的本義當為言語知所節制,也就是懂得說話的分寸。又如孔子說:「好直不好學,其蔽也絞。」(見〈陽貨篇08〉)其中「絞」字從糸、交聲,意謂兩繩相交,愈扭愈緊,所以有緊、急的意思。規過勸善固然是朋友的道義,正直也是做人的本分;但若不懂得勸導的要領,自認交情不錯,便一味地「直」言不諱,而且理「直」氣壯,讓對方自尊受損,不但達不到責善的目的,而且會使彼此的關係緊繃,甚至反目成仇,所以說:「人而(若)不仁,疾之已(太)甚,亂也。」(見〈泰伯篇10〉)


【註四】《孝經》云:「資於事父以事母而愛同,資於事父以事君而敬同;故母取其愛,而君取其敬,兼之者父也。故以孝事君則忠,以敬事長則順。」《中庸》記孔子的話說:「君子之道四,丘未能一焉:所求乎子,以事父,未能也;所求乎臣,以事君,未能也;所求乎弟,以事兄,未能也;所求乎朋友,先施之,未能也。」可見仁道包括事父、事君、事兄、交友等倫理道德;做人是一輩子的事,必須終身學習,他謙稱不敢當「仁」而願意「為之不厭」(見〈述而篇33〉),緣故就在這裡。


【註五】屈萬里先生說:「孔子把『仁』看作做人的最高準則,它包涵著律己、待人、造福人類等多方的意義,而孟子則只把握著『愛人』這一意義,兩相比較,孟子之『仁』的涵義就比孔子之『仁』的涵義狹隘多了。」(出處見正文首段)近人高明將「仁」視同為「愛」,又拘泥於「君子必仁」的認知,於是主張「君子而不仁者有矣夫」是用疑問的語氣表達否定的意思(說見《孔學管窺‧孔子倫理學說的基本精神》第四四至四五頁,臺北「廣文書局」出版,雖似言之成理;然而參照〈子罕篇21〉所記孔子說的:「苗而不秀者,有矣夫!秀而不實者,有矣夫!」高先生的說法便站不住腳了。反之,有人將「仁」解釋為「諸德圓融的最高境界」,也很容易誤導人們的認知,以為孔子的仁道深不可測、高不可及,這是孔子最不樂見而再三對弟子們剴切說明「仁遠乎哉」、「道不遠人」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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