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綁了你”——季謙先生與文禮書院四書讨論組學生夜談實錄

時間:2017-02-14 14:39 | 來源:讀經雜志| 作者: 陳桂林/整理


        前言:《智慧一發  照徹千年》上篇在微信平台發出後,得到衆多讀者的關注,書院學子與季謙先生交流之智慧流露,讓許多讀經朋友對書院師生講學的氛圍産生了憧憬和向往。本期我們繼續推出《智慧一發  照徹千年》的下篇,以飨讀者。本文刊載于《讀經》雜志2016年第6期,原标題爲:“智慧一發 照徹千年——季謙先生與文禮書院四書讨論組學生夜談實錄㊦。點擊看上半部分智慧一發  照徹千年——季謙先生與文禮書院四書讨論組學生夜談實錄(上)
 
        緣起:四書讨論組爲書院學生自發組織的學習小組,對解經過程中的問題進行讨論。2016年7月12日晚,四書讨論組的同學在一次讨論時就“顔回清明,去聖人一線之隔,所以他做工夫容易,一般人天生禀賦渾濁,習氣太重,做工夫不容易。假如這個人非常努力做工夫,做到像顔回這樣子,那這個人的價值會不會比顔回高”這個問題進行了辯論,兩方相持不下,請教于先生。本文爲講習過程的實錄,因篇幅有限,分兩期刊載,本文爲下半部分。
 
       韋喬瀚:先生,在具體的工夫上,雖然說前面那些工夫都是沒有價值的,只有後面那一個關節才是有價值的,我個人感覺,每個人都很樂意成聖人,那在沒有到達聖人之前,做工夫的時候要不要先重視自己的習氣?因爲我常常有這種感覺:我遇到一件事情,好像是很努力,但就是怎麽也翻不上來,但是理論上又是可以翻上來的,所以我感覺就是那個習氣一直在纏着我。有沒有要去重視自己的現狀、自己的習氣的這樣一個步驟?
 
       黃雨林:剛才我們讨論到這個地方,有人還問爲什麽儒家不像佛家那樣正視習氣?
 
    先生:佛教是從負面來看人生,其心性不能直接顯發,故教人的工夫是對治業障。儒家是從正面看人生,工夫從心性上直接顯發,但也不是沒有正視習氣,只是重點不在習氣,而是在明心,在立志。基本上,所謂工夫,可以從兩面看,本質的工夫是直顯本體,助緣的工夫是對治習氣。孔子是兩面都說的,“我欲仁,斯仁至矣”,就是直顯本體,一了百當;“過,則勿憚改”,就是對治習氣。
  
    宋明儒中,陸王看重前者,程朱看重後者,其實兩方面是相通的。即使你以助緣工夫爲準,當你說“我做工夫要正視習氣,要改習氣”的時候,這個“我”是誰呢?豈不是心性本源嗎?而且習氣跟“我”相對?是習氣比較大還是“我”比較大?照你說,好像習氣比較大,所以我又被打倒了。其實,無論在經典中,還是在我們的心願中,我們都不願意如此。經典從來沒有告訴你,習氣比你大。孟子說“先立乎其大,則其小者弗能奪也”,明明說習氣是小,而你想改掉它的心意是大。那你如果還說:“我确實也感受到'我'應該比較大,但我真的就是翻不上來啊。”那就要問:“誰綁了你?”一定要注意這個問題,進一步思考:不是習氣深重讓你翻不上來,而是你心性不夠幹淨。不是心性本身不幹淨,而是你的現實心摻雜進去了,你不願聽從心性而行,你還有自私。自己貪圖自己的方便,自己保護自己,自己好強,還想要争面子,這樣你還能做什麽工夫呢?你以爲你的心性翻不上來,其實都是現實的自私作祟。比如說跟人相争,你很生氣,越想越氣,他怎能欺負人?但同時又想,我們對别人不是應該原諒嗎?我不應該生氣啊,于是神魔交戰于心中。最後是既放不下,又不敢發作,你就一直堵在那裏,于是感歎工夫之難。
 
 
▲書院所在地,竹裏一瞥
  
  今後,我勸你要想:爲什麽放不下?要從根源上釜底抽薪。譬如想到了:“哦,原來是我愛面子”。所以,先放下面子吧!所謂面子,不過是“他欺負我,我要保護自己。”這個心态不是自私嗎?何況這算什麽欺負呢?只是一句言語、一個眼神、一些口氣,只是在這個地方你感覺他欺負了你,或許他還沒感覺到是在欺負你呢,這不是誤會嗎?至少這是一件小事。在整個求道的歷程當中,它微不足道,但是在你“現在”這個情況之下,你覺得是天底下的大事了,這件事情如果我不出口氣,我就不共戴天,我就不是人,我不姓我這個姓了。(先生笑)你這是幹嘛呢?你是把自己糾住了,而且越綁越緊。所以,你不要在淪落在這個現實中,你一定要從根源上着手,刺破你對自己的保護網,放下自己的矜持,你心結一下就解開了。
  
  所以習氣沒有那麽難改,良知沒有什麽翻不上來的。更進一步說,你應該做真的工夫,譬如你發現有過,你想要改,你說“我一定要把它沖破!”這好像你在做工夫了,而且果真沖破了,你自我安慰了。其實,這常常是表面的工夫而已,在表面做工夫本來就是很辛苦的,而它的效應只是壓伏着,這樣并不是真正的長進,過不久它還要發作。你要更有智慧一點,問:“我有過,那過的根源是什麽?”要求到這個根源,從那個根源上一下解開,你就恍然若釋了,你會自己笑以前的自己:怎麽那麽傻呢?
  
  有一次有一個同學來找我談,也是說這類的事,說同學怎麽樣怎麽樣,他很生氣,有人對他怎麽樣怎麽樣,他很生氣。我說,我給你一個座右銘,叫“一斤肉”。什麽意思?同學瞪了你一眼,說了你一句,你有沒有掉一斤肉?看看,沒有啊!(衆笑)如果沒有掉一斤肉,幹嘛要那麽生氣呢?幹嘛要覺得那麽痛苦呢?你痛苦是因爲你覺得自己吃虧了,如果是掉了一斤肉,那個虧可吃大了,受不了,但并沒有掉肉,只是你心理“受了傷”,那事兒有多大呢?但你把它看成是大事,看得比掉一斤肉還嚴重,難道真的那麽嚴重嗎?其實你也知道并不嚴重,要不然我現在叫别人不惹你,讓你心情好,而削你一斤肉,你要不要交換?你可能會說:我還是心情好吧。(先生笑、衆笑)所以是一斤肉是比較嚴重的,你并沒有掉一斤肉,還要那麽痛苦嗎?一般人都把小事放大了,才過不去。你如果說,我是想改啊,就是改不掉啊,遇到這種心情,正是做工夫的關頭,要把事情拿出來想一想,要明白前後左右的道理,要問到底障礙在哪兒。有些障礙是現實的客觀的,譬如要你的才華,你的體力,你的金錢,但你沒有,這才是困難,如果只是你内在的主觀的心靈上的障礙,則你不可以有任何借口,說我天生怎麽樣,我習氣怎麽樣,所以過不去。
  
  什麽叫現實客觀的障礙呢?比如說有一位同學,她從小心髒不好,偶爾會昏倒,我們不能責備她說你不可以昏倒,昏倒是沒有道德的,對不對?因爲這個障礙是比較難克服的。雖然到最後,身體不好也可以歸于沒有道德,因爲她可以盡量鍛煉以改善嘛,但是不能夠立刻達到。不過,如果是心靈上的障礙,你不能夠說我習氣深重啊,我只能慢慢改。君子之所以爲君子,就是要在這個地方做工夫,任何人都不能以任何理由推托,因爲一念之間就可以改。佛教雖然把習氣看得很重,從習氣上做工夫,但其實也不全是,佛教到了最後也說“一燈之明照破千年之暗”,智慧一發,照破了,千年之暗立即解消哪!
  
  不過,難改的現象确實存在,有的人确實是比較難,但一個立志的君子不能因爲有人難改,也跟着說難改。有些學問只能勉勵有些人,像顔淵的學問就只能勉勵你們這些學生,跟别人說,别人是不相信的,也不想接受。所以你們要自我勉勵,要廓然大公,坦然無私,當下放手,你不要抓着不放。“抓”的表現有兩種:一種是自私,怕吃虧,争到底;另一種是求好心切,愛面子,要辯護。後一種看起來好像比較有德,但終歸還是一樣的,出于自私。有時候求好的人糾結反而更重,倒是爽快的人糾結比較少。所以,孔子曾經開出一帖普被的良方就是“君子坦蕩蕩”。你坦蕩蕩,就什麽都沒有了,這真是個是救命大藥。其實經典每一句話都是救命大藥,“人不知而不愠”,你愠的是什麽?“犯而不校”,你校的是什麽?“不遷怒,不貳過”,你遷怒、貳過幹什麽呢?想想都覺得可笑。
 
 
▲複聖顔回,季謙先生常勉勵書院學子要以其爲榜樣
 
       黃雨林:先生,我認爲一般的人覺得習氣深重其實是認假爲真,顔子是能夠舉重若輕。
 
    先生:是的,可以這樣講,舉重若輕,每個人都有這個功力,只是認假作真了。所以,何者爲真?何者爲假?要把它識破了。識破了,便如快刀之斬亂麻,只有這一刀,便可“萬握絲頭,一齊斬斷”,“向來枉費推移力,此日中流自在行”,解纜放船,自由自在。所以以後你們的座右銘是——“一斤肉、一刀切”。(先生比手作刀切,衆笑)要爽朗幹淨一點,不要婆婆媽媽的,快快一刀就斬斷亂思,撥雲見日,沒有那麽多雜七雜八的扭捏,就沒有那麽多困難,沒有那麽多障礙。
  
     還有一個辦法,我教過别人,他說有效。這是比較差的辦法,但是很實用。就是把你的心量放大,落實說,心量在時空中放大,再落實說,就是你要想,眼前這件天大的過不去的事,在整個宇宙人生中占什麽地位,也就是在上下四方的空間裏占什麽地位?在古往今來的時間裏占什麽地位?你面對的事情,比如“昨天那個同學瞪我一眼”,在國際的交往間占什麽地位?在人類的歷史中占什麽地位?在從堯舜禹湯以來的道統中占什麽地位?把心胸擴大,把事情想得深遠一點,你就會覺得恍然若失,啞然失笑。這就是一般人常用的“想開一點吧”。
  
    當然,這種工夫不是最高明的,最高明的是根本連想都不用想。其次才是“想開一點吧”,再過十年回過頭來看這件事情,我還會不會那麽生氣?那麽忍不住?還有個辦法,也很好用,王陽明曾經用過,王陽明在人生過不去的時候,他想“聖人處此當複何爲?”假如有一個人瞪聖人一眼,聖人會不會像你一樣氣得咬牙切齒,睡不着?把聖人拿出來做一個模範,比一比,氣就消了。不過,這也是不得已的,最真實的工夫不用如此曲折,而當下即是,本來如是。
 
       黃雨林:先生,我們可以唱一下那首“艋艟巨艦一毛輕”嗎?
  
    先生:好啊,“昨夜江邊春水深,艋艟巨艦一毛輕。向來枉費推移力,此日中流自在行。”(先生念完後起頭,帶大家一起唱兩遍)你看,“向來枉費推移力,此日中流自在行。”在船終于自在行的時候,那人會不會說“哦,我以前的推移力實在是太好了,太有效了,因爲我以前用很多力氣去推它,所以那船終于自在而行了。”不會那樣想吧?那太笨了。(先生笑,衆笑)所以不是因爲以前的推移,而讓船自在,船所以自在,有它的原因,是因爲水漲了。所以,船不動,你不要去推船,而是要去引水。
 
       黃雨林:只是感覺這道理知道,但是知道不深刻,不能像先生這樣把道理講得很清楚明白。
 
    先生:是啊,因爲想得還不夠深廣,或者說表達還不夠巧妙。一定要翻一翻才行,康德做“心腸的革命”。要鼓勵自己趕快成熟,一個成熟的生命是有道的、光明的、坦蕩的、爽淨的、不糾纏的。在現實中都是牽扯不已的,一翻上來才是海闊天空。但是儒家翻上來的景色與佛家道家不一樣,佛家說出世、道家說虛靜,他們似乎對世界有一層之隔,當然也知道世界是不能離開的,所以上去了還要下來。但是儒家是翻上來的同時就是最親切的參與,他随時是光輝高明與悲憫憂患同在的。佛家說悲憫,儒家說憂患。至于有沒有翻上來,要翻上來的人才知道,沒有翻上來的人是不知道的。所以你們随時都要鼓勵自己,你有朝一日翻上來了,像鯉魚之跳龍門,“或躍在淵”,有朝一日,跳上去了,就“飛龍在天”了,那時你就知道什麽叫做翻上來了。
  
  在過程中,有時候會自己覺得這一翻,翻得很确實,轉得很大,悟得很深,有些時候只是稍微震動一下,很快又沉下來。但你不可以放棄,或許通過很多機會,有朝一日能一下翻上來就永不退轉。至少你知道那裏的風光,你就會念茲在茲,就會開口見膽。所以一定要有個悟,悟入道中,悟入人生之真理。當然悟了之後還要修,要維持,要保任。沒有悟之前,真的是起起伏伏,在還沒有完全翻上去時,其實還在世俗中,雖然也在努力,但還不是爲道而努力,他只是想做好一點,那好,還是世俗的好。
  
  我們一般的教訓都是世俗的,很少有道的教訓,很少鼓舞人向道,悟道,就是只有經典。但是一般人讀經典,也常常還是用世俗的眼光來讀,不知道道是超越的、無限的、光明的、廣大的,是生命之所以成爲生命之真實根據,是生命之本。一般人讀書,都還不能夠走向這條路,都想學問多一點,修養好一點。志于道,不是這樣的,它是一個生死關頭,一個跳躍,躍上去就在那裏了。所以陸象山說,“我于衆人面前,開口見膽”。
 
 
▲南宋理學家陸九淵
  
  有一次掌老師跟我說,你讀《論語》,你看弟子問什麽,孔子就随機答什麽,那些宋明儒者,也是弟子問什麽,就随時答什麽,往往切中好處。他們不是想一想再答,他們是随機作答。爲什麽呢?掌老師說,他們是老早就預備好了。所謂預備好,不是預備回答你這個問題,而是說他的心靈通透了,他所有的答案都從那裏來,随機而發,無不深中肯切。孟子說“君子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則居之安;居之安,則資之深;資之深,則取之左右逢其源。”在佛家叫做“從最清淨法界等流而出”,聖賢的心,就是一個“最清淨法界”。所以你讀《論語》,要知道孔子回答弟子品評人物,其背後有一點洞見,一定要領悟出那一點洞見,你才真的是悟了,你的心智才成熟了,才知道什麽叫做“道”,什麽叫做“聖賢”。
 
       何懿書:當别人問你一個問題,你答不出來,是因爲你的學力不夠還是因爲你沒有悟上去?
 
    先生:你遇到問題,心中恍惚迷茫,那是沒悟上去,但心中明白卻答不出來,是學力不夠。不過,悟了道的人,不會答不出來,他三言兩語,即使毫無修飾,也是開口見膽,不管對方是不是聽得懂,他是一針見血的。不過,如果在大衆面前,要用學理分析,要精确表達,那就要學力了。所以你們兩者都要,既要有悟入,又要有學力。
 
        陳奕君:先生,我有個問題,我覺得沒有辦法一步到位。
 
     先生:爲什麽?誰綁了你?
 
        陳奕君:我覺得這樣講不切實,感覺這樣想是沒有用的。
  
     先生:是的,不切實的想,是沒有用的,但我們剛才所說,怎麽會不切實呢?
 
        陳奕君:因爲很多時候不是不努力,一個心念如果真的是被習氣固住了,理論上說是可以化掉它的,但是這個想化掉它的意念到了,它就是化不掉。這個時候我就會進行思辨,我可能是第一點沒做好,第二點沒做好,第三點沒做好,統統想了一遍,還是沒有辦法。而且很多時候都是想過,但或許沒有真知,确實就是沒有實感。所以肯定不是真悟入了道,于是需要用很多力量一層層地去穿透它。何況有些時候,我認爲穿透了,但都不知道是真的還是假的。我這時還是沒有實感的,而且就算我這一時真的穿透了,人還是會反複,我們不能控制自己到一點雜染的念頭都沒有,我們最多是錯誤的念頭升起來,再去化掉它,這是我們可以做到的。但是我們不能控制的是它完全不升起來,而且是在我們不着意控制的時候,還可以完全不升起來。
 
    先生:很好,有這樣的感受已經不錯了,其實像你這樣做工夫,已經有實感了。你想用功,你想有道,但有時候或許會嫌太慢,或者嫌工夫使不上,你會着急,這就是實感,代表你真的在做工夫了,已經算不錯了。你也不要心急,你可以往我剛才說的那些路數去思考,是否還有自私,好強好勝,愛面子,保護自己等等在其中?你要用“一刀切”和“一斤肉”法。
  
    還有一個建議,剛才說了,你說你想要改,但感覺力量不夠,你做不來,放不下,上不去,你就去分析哪裏出問題。你要知道,德性上的事,本來就不是分析的,是直覺的,一下了悟的。不過,人總好分析,分析也不是完全沒用,但又要看你的分析有沒有到位?要分辨分析到不到位,很簡單:你是否找到源頭?就是更上一層問:“爲什麽我明明知道,就是改不掉呢?”這樣,你會找到最後的歸結,就是“自我保護”,這才是習氣之所以爲習氣的意思。
  
  習氣,本是佛家用語,又翻作“業”,又翻作“種子”,但翻作“結使”最能表意,就是和你的生命糾結在一起,而有一種“迫使”的力量,迫使你不得不如此,故又叫做“業力”,又直接說成“業障”,它就是生命的自我障礙。但佛家也說,那不是真正的自己,那是假的,但假的東西爲何會産生障礙呢?因爲它是遠古以來加上這一輩子的“積習”,你習慣它了,它成了你的“習性”,它讓你以爲那就是你自己,你順着它,時時“自我保護”。怎麽自我保護呢?自私,小氣,扭捏,老怕自己吃虧。
  
  不過,人的善德本性還是在的,尤其你們讀書以後,心靈是比較敏感的,習氣一上來,就知道它不對。現在,你要做的最初級的工夫,就是不要讓它輕易發作出來,就是要“壓伏”,這對一個初入道的人,已經很不容易了,類似“降龍伏虎”一樣,要用大勁。但稍有工夫的人,要更上一層,要從“放下”那個自私的自我着手。你随時都要告訴自己:爲什麽要念念在這個地方呢?爲什麽在這個地方計較呢?“放下”,是從根源上拔除。但這還是消極的工夫,不是最上乘的工夫,最上乘的工夫是直接喚醒良知善性,這是從根源上透澈,像太陽之融積雪,晴空萬裏,内外朗然。我也知道這對你來說有些困難,但并沒有要求你立刻成爲聖人,你也不要要求自己立刻成爲聖人。如果不能從根做起,就慢慢改吧,反正你還年青,人生多的是時間,你就慢慢磨吧。但一定要自己磨出來,沒有人能代替你。
 
        陳奕君:先生您是說我們要成爲聖人,如果成不了聖人,是我們自己的怠惰。
 
    先生:是的,我知道你很想改過,縱使試過,明明知道很困難,你還是要改,這是儒家的精神,是可以共學,又可以适道了。但照你平常說的,你也想要成聖人,但面對自己的不成才,你有一些懊惱,但是你要知道“不知命,無以爲君子也”,所以要知命。怎麽知命呢?對于“命”的問題,剛才說儒家要“盡義而後知命”,這是積極說的“知命”,還有一種消極的說法,是道家“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叫“安命”。所以有時候也要放松一點,原諒自己。原諒自己是什麽意思呢?你認爲自己已經盡力了,或許有些事情已經改了,或許有些事情改了一半,有些事情根本改不了,但是你如果覺得你已經盡力了,那也要替自己慶幸,這樣就很好了。這放松一步,對生命是一種“休養生息”,也需要的。你如果一直在那裏糾結,反而又變成另外一種過錯了,反而會使自己的情緒沮喪,減弱你生命的動力。
  
    所以有時也要潇灑一點,什麽意思呢?也要承認自己是一個習氣深重,禀賦渾濁的人,自我悲憫一下,體諒一下。你可以告訴自己說:我下一次再努力吧。要不然就去跟别人承認:剛剛是我脾氣太不好,修養實在很差,想改都改不好。對方一定會原諒你的。但是你不能想:我知道對方會原諒我,下次再來一次吧。不可以這樣的。當然你下一次可能還會犯同樣的過錯,如果你已經在盡力了,誠懇了,畢竟在改善中,即使還在這反複,也是有價值的。
 
 
▲噴泉影印下的書院一角
 
    但這裏說的價值不是善德的價值,而是從一個人“想要去改善的努力”上說的價值。那對善德是沒有什麽幫助的,反而這一種努力是很浪費生命的,那是由于對“工夫”認識不清而造成的努力的白費。因爲你本來是可以當下改過的,而居然改不過來。你有什麽習氣改不過來的?每個人都自己往内心去思考,把你的心拿出來想一想,你便會體會到“将心來,與汝安”的傳說不是假的。你如果真的靜心想一想,一定找不到有哪一件事情是你改不過來的。比如說,有人說你一件事,你很生氣,别人看起來,說:這有什麽好生氣的呢?你就說,這是我從小就很忌諱的一件事情,别的事情都沒有關系,但只有這句話我是從小最讨厭的,他居然說出來了,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衆笑)用這理由作扭捏的借口,這成理由嗎?但他認爲理由真實而充足,因爲他心都碎了,他恨死了!(先生笑、衆笑)我說這很好改,他說不好改,旁觀者清,當局者迷,所以我的勸,就變得沒什麽意思了。那我只好說:好吧,你要受苦,就去受苦吧。對這種人,即使神仙來了,聖人來了,也沒有辦法。
  
    但是,我對大家還是充滿希望的,因爲一個人如果在其他地方精進了,比如說你們讀經解經,常面對一些古聖先賢的教訓,慢慢磨,應該也會磨出來。所以我常說:要麽你一步到位,要麽你就慢慢磨,只要你的心已經想要改了,有朝一日你一定可以的。只是這個“有朝一日”是什麽時候呢?是一年,兩年?還是十年二十年?還是一輩子?這個是不一定的。我剛才第一句話就說了,如果真會改過的人,他将跟顔淵一樣當下達到絕對清明的地步,而如果他認爲自己的習氣深重,他要用艱苦的努力才能改善,這個人這一輩子永遠不可能到達顔淵的境界了。要知道顔淵不是左支右绌縫縫補補來的,顔淵是海底湧紅輪滿心光明來的。一個人一定要有一天停下來,說:我不改了,爲什麽?因爲我都已經改完了!你一定要有這一天。你願意一生都在改嗎?你是走錯路了。
  
    所以,你要勉勵自己一步到位,縱使這一刻沒有到位,你也要想,我下一刻一定可以一步到位,要對自己有信心,這也是對整個人性的信心,對所有聖賢的信心,對天地的信心。那信心是完滿的,不是修正一點、再修正一點,而是一下全部的。如果發現現在不行,你不能說“我就是習氣深重”,而是要說“我下一次一定可以”,一定要用這種非常光明的、積極的心去做修行的工夫。顔淵是立刻可以學成的,聖賢是立刻可以到位的,縱使我幾十年來都不可能,明天我就可能了,甚至下一秒鍾就可能了,每一個人每一刻都要這樣想。這一次改過失敗了,心情不好,我下一次一定不會拖這麽久。這次拖了兩天,下次一天就過去了。不,下次一秒鍾就過去了!(先生笑)你不要從“日攘一雞”改成“月攘一雞”呀!
 
       何懿書:所以“習氣深重”這個語詞是來自于佛教的?儒家沒有這個詞。
 
    先生:儒家是沒有這樣說,但不見得儒家就不重視,孟子說“志一則動氣,氣一則動志”,程伊川說:“論性不論氣不備,論氣不論性不明”,陽明也說“人都有習心”,這所謂氣和習心,就是人的現實性,現實性往往不合理想,佛家的習氣,就是人的現實性孔子說“過則勿憚改”這句話就是消融習氣的指點。有過,沒有關系,改過失敗了,也不要太過煩惱。你要想,以後會好一點,等到你真的有朝一日悟道了,你再回頭一看,你就會恍然若失。所以有一個禅師說,“未入道時,如喪考妣;既入道時,如喪考妣。”(先生笑)這個很有意思。
  
    好了,談不完的,這個問題還會繼續的,不是今天就解決了,只要你活着,這個問題就永遠在,不要認爲自己解決了,什麽時候真悟了,這個問題才叫解決。所以要到聖人的地步這個問題才完全解決。這個問題,不知顔淵跟曾子辯論過沒有,在陸象山和朱熹就辯論過了。陸象山說要從心上發,朱熹說要從情上改,陸象山說朱熹沒見道,朱熹說陸象山不切實。(先生笑,衆笑)好了,就這樣吧,回去休息吧。
  
    引贊:起座——肅立——拱手——拜——興。
  
   衆:謝謝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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