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士瑩  
 
走遍世界,老實說,我發現飛機上永遠是華人的孩童最吵,無論男孩女孩都一樣。除此之外,南亞印度、巴基斯坦裔和中東阿拉伯世界的小男孩也很「番」,然而這幾個地方的小女孩,卻都出奇地成熟、安靜。

「為什麼大部份西方的孩子,年紀很小跟著大人旅行、搭飛機,卻沒有這種華人或阿拉伯人家庭常見的問題?難道西方的父母,對子女的愛比較少嗎?」

「是家庭教育啊!」每次面臨這種困境時,我都忍不住這麼想。

但什麼樣的家庭教育,會造成這種區別?是否這幾個文化有伺候兒女、尤其是寵愛獨生子的傳統,讓孩子不懂得如何在團體生活當中尊重自己、尊重別人,造就了很多自我中心感很強的孩子?

這樣比喻或許有些過分,但是我確實認為有些人家的狗會對陌生人吠叫,甚至主動攻擊,跟狗的品種關係不大,跟主人對狗的訓練方式有比較直接的關係。

想了好一陣子之後,我突然明白了—很多家長本身,缺乏基本邏輯思考的能力。

以法國來說(事先聲明,我並沒有特別喜歡法國),當地的孩童普遍都很安靜,從會爬行開始,就同時要學會尊重群體,但是同樣生活在法國的新移民,他們年幼的孩子無論來自阿爾吉利亞、突尼西亞、摩洛哥、或是中國(再次聲明,我對這四個國家並沒有任何惡感),卻往往特別吵鬧,引人側目。

我們常常在餐廳看到想吃飯卻還不會使用餐具的法國幼兒,母親不會像華人的父母一樣,對子女的愛,習慣用犧牲的方式來表現,因此自己還沒吃就趕緊伺候孩子先吃,自己最後吃涼了的難吃食物。重視美食的法國父母,會趁熱享用面前的美食,讓孩子安靜的在一旁等待,孩子也非常清楚要等大人吃完了以後(甚至還喝了咖啡、抽了根香菸),才會輪到他們,但是他們也知道,這樣的父母,是非常非常愛他們的。不信的話,隨便問一個在這樣環境下長大的法國人,他們是否覺得華人的父母比法國人更懂得愛孩子。

「反正那麼小的孩子,又不吃熱食,為什麼要先吃,讓我自己吃冷掉、變得難吃的食物?」

我很羨慕法國的孩子從很小的時候,有像《團體生活,是什麼呢?(Vivre ensemble, c'est quoi ?)》這樣專門寫給兒童的哲學繪本,還有像奧斯卡.柏尼菲(Oscar Brenifier)這樣的作者,不但出版工具書,還在世界各地成立哲學工作室,透過對話與討論,讓孩子更有創造力與探索精神,比如說他和法國南特爾市小學共同合作的思考紀錄,就收錄在《哲學,思考,遊戲》這一套書中,讓親子能透過閱讀,一起體驗「思考」的樂趣。

以飛機上孩子吵鬧不休的家庭來說,他就會用哲學問題的提問,協助孩子往多方向思考,謹慎的面對問題,做好分析比較,引導孩子自己想幾個問題:

· 你想獨自生活嗎?獨自生活有什麼優點與缺點?
· 你應該尊重別人嗎?尊重別人在團體生活中是必須的嗎?
· 你一定要同意別人的看法嗎?可以凡事都堅持己見嗎?
· 每個人都是平等的嗎?每個人都應享有相同的權利與義務?
· 我們一定要工作嗎?努力工作就可以改善生活使世界進步嗎?
· 團體生活需要領導者和法律嗎?人人需要遵守法律的規定嗎?

孩子面對這些問題,因為沒有任何一個問題有一個所謂的標準答案,所以必須往多方向思考,謹慎的面對問題,做好分析比較,才能為自己做出最佳的選擇,快樂的參與團體生活。

一位台灣攝影師朋友關耀輝,在他52歲生日的時候,剛離家生活不久、當時正在大學工業設計系一年級的兒子寫給父親一封信,信的第一段特別有意思:

「親愛的爸爸:
首先祝福你52歲生日快樂!
我想謝謝你為我奉獻那麼多,包括開車載我上學,請我吃午餐等等,但是我更感謝你在我一生中用行動教會我許多事。
還記得國中時有一次你接我下課,你遲到了兩個小時,當我坐上車時充滿著怒氣,接著開始抱怨,當我講完時,你只是淡定的回了一句:『你以為我有義務要接你上下學嗎?』讓我學會感恩,也讓我學會開心得享受你這份對我無盡的愛。
你每一次的接送,不管有沒有遲到,或者你買的點心已經冷掉了,我都覺得那是無比的幸福,因為我知道這都是你為了我所做的努力,我不知道現在怎麼報答你,但我很感恩這一切。」

但是我所認識的華人家長,當發生同樣的事時,卻大多數覺得需要不斷卑微地向孩子說「對不起」。

如果這些孩子的家長,在日常生活中思考過這些問題,旅行中就不會遭到白眼,就不會朝著「我們要規定飛機上有兒童專區」或是「我們要規定飛機上有成人專區」這樣的極端方向思考。

當然,在飛機上,我不能像傳教士一樣,隨時準備從座位前方口袋掏出一本《團體生活,是什麼呢?》,去吵鬧不休的乘客身邊,說:

「來,我們一起來讀這本好書吧!」

真的這樣做的話, 不但無法解決問題,搞不好還會被認為是某種可怕的狂熱份子,逼迫飛機掉頭或迫降也說不定。

「但這家人的態度應該要怎麼樣,才會讓我覺得好過一些?」我問我自己。

我身邊有一位對於在飛機上吵鬧啼哭的嬰孩,容忍度非常低的朋友,在一次從舊金山飛向華盛頓的飛機上,遇到過一對非常有智慧的家長。在乘客都登機之後、起飛之前,突然站起來,從第一排開始親自發給全飛機每個乘客一個小塑膠袋,裡面有一些糖果,還有一張小卡片,上面印著:

“We're twin baby boys on our first flight and we're only 14 weeks old! We'll try to be on our best behavior, but we'd like to apologize in advance just in case we lose our cool, get scared or our ears hurt. Our mom and dad (AKA our portable milk machine and our diaper changer) have ear plugs available if you need them.”

(我們是一對只有14個禮拜大的雙胞胎兄弟,這是我們這輩子第一次搭飛機喔!我們會盡量保持安靜,但是如果我們因為害怕、或是耳朵痛而忍不住抓狂的話,先在這裡跟大家說聲抱歉。我們的把拔跟馬麻—也就是我們的「餵奶機」跟「換尿布機」—有準備很多耳塞,所以如果有需要的話去跟他們拿就對了啦!)

類似的事情,在其他國家的其他航線也發生過好幾次(當然是不同的家長),常常旅行的人或許也曾經遇到過。如果家長這麼「上道」,相信飛機上的乘客都能夠以同理心對待,因為才剛出生不久的嬰孩,當然無法理解團體生活的規則,但是如果連家長也沒有團體生活的智慧,這班飛機就會像人間煉獄般,對飛機上的每一個人、每一分、每一秒都很難熬,無論是當事人還是旁觀者。

到頭來,西方的孩子比較體貼、不大會無理取鬧,不是什麼教養的秘密,而是從小熟習團體生活的潛規則(hidden rules),父母該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停止在不能為孩子提供無微不至的VIP服務時,向孩子道歉,因為真正該得到這聲「對不起」的,不是你的孩子,而是你自己、還有身旁那些默默忍耐了很久的善意陌生人。

 

褚士瑩

國際NGO工作者,專業訓練來自埃及AUC大學唸新聞及哈佛大學甘迺迪學院。曾在緬甸北部撣邦主持農業轉作計畫近十年。2012年後轉任美國華盛頓特區國際金融組織的專門監察機構BIC(銀行信息中心)緬甸聯絡人,開始訓練緬甸的公民組織監督世界銀行及其他外國政府對緬甸的貸款及發展計畫。除協助多方停戰協商,設計戰後重建之外,也意識到真正的改變必須來自教育,讓下一代開始接受多元社會,改變衝突的本質,因此從2015年開始,著手在當地成立一個以哲學思考為主的兒童繪本出版社。

回台灣時,他跟在地的NGO工作者,一起關心客工、新移民、部落、環境、教育、社區營造、農業、自閉症成人、失智症家屬的支持。中文出版品包括「1份工作11種視野」等近50本。

 

原文  選自  商業週刊http://www.businessweekly.com.tw/online/KBlogArticle_12500_1.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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