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文化對人類未來可有的貢獻 ◆ 錢穆 先生最後的心聲

  

中國文化中,「天人合一」觀,雖是我早年已屢次講到,惟到最近始澈悟此一觀念實是整個中國傳統文化思想之歸宿處。去年九月,我赴港參加新亞書院創校四十周年慶典,因行動不便,在港數日,常留旅社中,因有所感而思及此。數日中,專一玩味此一觀念,而有澈悟,心中快慰,難以言述。我深信中國文化對世界人類未來求生存之貢獻,主要亦即在此。惜余已年老體衰,思維遲頓,無力對此大體悟再作闡發,惟待後來者之繼起努力。今逢中華書局建立八十周年慶,索稿於余,姑將此感寫出,以為祝賀。中國文化過去最偉大的貢獻,在於對「天」「人」關係的研究。中國人喜歡把「天」與「人」配合著講。我曾說「天人合一」論,是中國文化對人類最大的貢獻。從來世界人類最初碰到的困難問題,便是有關天的問題。我曾讀過幾本西方吹洲古人所講有關「天」的學術性的書,真不知從何講起。西方人喜歡把「天」與「人」離開分別來講。換句話說,他們是離開了人來講天。這一觀念的發展,在今天,科學愈發達,愈易顯出它對人類生存的不良影響。

 

中國人是把「天」與「人」和合起來看。中國人認為「天命」就表露在「人生」上。離開「人生」,也就無從來講「天命」。離開「天命」,也就無從來講「人生」,所以中國古人認為「人生」與「天命」最高貴最偉大處,便在能把他們兩者和合為一。離開了人,又從何處來證明有天。所以中國古人,認為一切人文演進都順從天道來。違背了天命,即無人文可言。「天命」「人生」和合為一,這一觀念,中國古人早有認識。我以為「天人合一」觀,是中國古代文化最古老最有貢獻的一種主張。西方人常把「天命」與「人生」劃分為二,他們認為人生之外別有天命,顯然把「天命」與「人生」分作兩個層次,兩次場面來講。如此乃是天命,如此乃是人生。「天命」與「人生」分別各有所歸。此一觀念影響所及,則天命不知其所命,人生亦不知其所生,兩截分開,便各失卻其本義決不如古代中國人之「天人合一」論,能得宇宙人生會通合一之真相。所以西方文化顯然需要另有天命的宗教信仰,來作他們討論人生的前提。而中國文化,既認為「天命」「人生」同 歸一貫,並不再有分別,所以中國古代文化起源,亦不再需有像西方古代人的宗教信仰。在中國思想中,「天」「人」兩者間,並無「隱」「現」分別。除卻「人生」,你又何處來講「天命」。這種觀念,除中國古人外,亦為全界界其他人類所少有。 

 

我常想,現代人如果要想寫一部討論中國古代文化思想的書,莫如先寫一本中國古代人的天文觀,或寫一部中國古代人的天文學,或人文學。總之,中國古代人,可稱為抱有一種「天即是人,人即是天,一切人生盡是天命的天人合一觀」。這一觀念,亦可說即是古代中國人生的一種宗教信仰,這同時也即是古代中國人主要的人文觀,亦即是其天文觀。如果我們今天亦要效法西方人,強要把「天文」與「人生」分別來看,那就無從去瞭解中國古代人的思想了。即如孔子的一生,便全由天命,細讀<論語>便知。子曰:「五十而知天命」,「天生德於予」。又曰:「知我者,其天乎!」「獲罪於天,無所禱也。」俏孔子一生全可由孔子自己一人作主宰,不關天命,則孔子的天命和他的便分為二。離開天命,專論孔子個人的私生活,則孔子一生的意義與價值就減少了。就此而言,孔子的人生即是天命,天命也即是人生,雙方意義價值無窮。換言之,亦說說,人生離去了天命,便全無意義價值可言。但孔子的私生活可以這樣講,別人不能。這一觀念,在中國乃由孔子以後戰國時代的諸子百家所闡揚。 

 

讀<莊子齊物論>,便知天之所生謂之物。人生亦為萬物之一。人生之所以異於萬物者,即在其能獨近於天命,能與天命最相合一,所以說「天人合一」。此義宏深,又豈是人生於天命相離遠者所能知。果使人生離於天命遠,亦同於萬物與萬物無大相異,亦無足貴矣。故就人生論之,人生最大相標、最高宗旨,即在能發明天命。孔子為儒家所奉稱最知天命者,其他自顏淵以下,其人品德性之高下,即各以其離於天命遠近為分別。這是中國古代論人生之最高宗旨,後代人亦與此不遠,這可說是我中華民族論學分別之大體所在。近百年來,世界人類文化所宗,可說全在歐洲。最近五十年,歐洲文化近於衰落,此下不能再為世界人類文化嚮往之宗主。所以可說,最近乃是人類文化之衰落期。此下世界文化又以何所歸往?這是今天我們人類最值得重視的現實問題。以過去世界文化之興衰大略言之,西方文化一衰則不易再興,而中國文化則屢仆屢起,故能綿延數千年不斷,這可說,因於中國傳統文化精神,自古以來即能注意到不違背天,不違背自然,且又能與天命自然融合一體。我以為此下世界文化之歸趨,恐必將以中國傳統文化為宗主。此事涵意廣大,非本篇短文所能及,暫不深論。 

 

今僅舉「天下」二字,包容廣大,其涵義即有,使全世界人類文化融合為一,各民族和平並存,人文自然相互調適之義。

 

中華民國七十九年五月端午節錢穆在遷出素書樓之前三

日完成於外雙溪之素書樓時年九十六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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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胡美琦 

 

這篇文稿是賓四生前最後的遺稿,初稿完成於我們搬家前的三天。原準備遷入新家安定後,再作修定。未料賓四驟然離我而去,我心中的悲痛,豈是筆墨所能形容。聯合報為紀念賓四的逝世,向我索稿。此時此刻,我雖然有千言萬語,也不知從何說起。賓四的這篇文稿,記載了他生前最後想要向國人說的話,寫作經過也值得懷念。我想,以賓四自己的文章,來紀念他自己,該是一件十分有意義的事。這原是賓四為中華書局創辦八十周年慶論文集而寫,今中華書局孫時敏主編慨允在聯副先發表,謹在此致上我衷心的感激。現遵聯副編者囑,由我在文後作一說明,以助讀者對作者的瞭解。

去年九月二十八日,是香港新亞書院創校四十周年慶。五月間,新亞來信邀賓四寫篇紀念文,同時請我們夫婦赴港與新亞師生同慶賀。當時賓四在養病中,他已有一段頗長時期,不肯起來散步。我未敢立刻作決定,應允到時看賓四健康情況而定。八月間,新亞又來電話詣問賓四赴港的可能性。我恐怕賓四難以應付繁劇,想婉謝,就商於賓四,他不以為然。我說:「你不能走路,怎麼上飛機呢?就是用輪椅,也得自己要能走幾步才行。」他位刻駁問我:「你沒有送我去機場,怎麼知道我自己走不上飛機呢?」於是我說:「如果你肯每天在廊上走幾步,到時我一定陪你去香港。」過了兩天,我忽然發現,賓四自己一人開始悄悄的在樓廊上散步了。於是去香港參加新亞書院創校四十周年慶典的事,就這樣決定了。

 

我們在香港停留五天,除新亞安排的三次聚會,我陪賓四到場應景一下外,其他時間,我們夫婦完全在旅店中休息。每天早上旅店工人來清理房間時,我就扶賓四到房門外過道上散步。有一天,我扶賓四正向房門走去,他忽然緊握我的手,笑著說:「這幾天我一直在思考一個大問題,我發明了一個從未想到的大發現,真高興,等下我要講給你聽。」在過道上散步時,賓四告訴我,說:「我今天發明了中國古人天人合一觀的偉大。回家後,我要寫篇大文章了。」又說:「這將是我晚年最後的成就了。」他正說得高興,我忽然衝口而出,說:「天人合一觀不是你早已講過多次了嗎?你怎麼自己忘了呢?」我當時以為他記憶衰了,忘了從前已講的話,而誤以為是新發現。賓四對我的魯莽,顯得有些不開心。他說:「講過的話,也可再講。理解不同,講法也不同。哪裡有講過的話就不許再講的呢?」但也不再往下說了。那天下午,新亞研究所的幾位老校友,來旅店看賓四。我有事下樓去了,回房時,正見賓四神采奕奕的在談論。一位校友告訴我,賓四正在講「天人合一觀」,已講了半小時之久。這幾位校友,當時大概也和我一樣,以為這些都是賓四的「老生常談」。他們除了感染到賓四的好興致,為他的健康高興外,也未能瞭解到賓四的真意。到晚上,賓四自己仍興奮不已。

 

十月一日,我們由港返台,在飛機上,賓四又提起他的「天人合一觀」。並說:「這一趟去香港真好,想不到我竟在這趟旅行中,發明了我自己從來沒想到的大理論。我已經九十五歲了,還能有此澈悟,此生也足以自慰。」我只漫應著,仍沒有太瞭解。回到台北,休息了幾天,我就開始投入在忙碌中。除了家務,又為搬家的種種傷神,不能像往常般在賓四身上投入太多關注。這其間,他雖再一次說到要寫他那篇大文章,也始終沒有真動筆。真到今年四月,中華書局孫主編來信邀稿,才再次引起他強烈的寫作意願。

 

今年是中華書局創辦八十周年,中華書局計畫出一本專討論中國文化的學術論文集來紀念。孫主編來信向賓四邀稿,我因其規定每篇文長限兩萬字,又因當時賓四精神欠佳,所以沒和賓四商量就婉拒了。不久孫主編連來電堅邀,說是賓四文章可長短不拘,他們希望在論文集中一定有賓四一文。我仍未敢應允,怕交不了卷。一次,孫主編來電話,正巧賓四在等我為他準備食物。電話談得時間較長,引起賓四的注意。他問是誰的電話,說些甚麼?於是我告訴他中華書局邀稿事。他立刻不悅的說:「你為甚麼替我拒絕?我心裡有重要的話要說。」於是又講起他要寫的那篇大文章。事隔半年之久,賓四還清楚的記得他的新發現,我再不能等閑視之。但要把他的發現見之於文字,公之於世,也非小事。尤其今天的社會,學術風氣不求律己,但求責人。我恐怕他要惹來閑氣,不得不再次掃他興,又一次提醒他「天人合一觀」是他早曾講過的,我觀他寫了不必發表,盡興就好。

 

 

 

賓四對於我始終沒能瞭解他,頗覺失望。他長嘆一聲說:「學術是不能鄉愿的。我從前所講,和現在所想講,大不相同。我從前雖講到「天人合一觀」的重要性,我現在才澈悟到這是中國文化思想的總根源,我認為一切中國文化思想都可歸宿到這一個觀念上。兩者怎能相提並論。這是我對學術的大貢獻啊!你懂嗎?」到此時,我算是體悟到他的意思了。那天早上,我們兩人在素書樓廊上對談的情景,此刻仍清清楚楚顯現在我眼前。第二天是星期日,家中只有我們兩人。早餐後,賓四命我為他準備紙筆。我提議,他說我寫,以節省時間和精力。他終於同意了。賓四向不喜用錄音或由人筆錄方式寫稿,他總是堅持自己寫初稿。在我的記憶中,十幾年來,這是第二篇,他口述我筆錄的文稿。記得那年,索忍尼辛訪台,中央日報為此來邀稿。賓四正在病中,體弱不能伏案,但對索氏來台事,興致很高,竟立刻應允寫稿。於是他躺在沙發上口述,由我筆錄完成。那天,賓四居然一口氣說了近兩千字,他認為已經把他想說的交代清楚了。我徵求他的同意,刪除了些重複處。這段文字又曾作了三次修正,雖只是短短幾百字,每次他都命我一再重複的唸。賓四此時的精力已大不如前,反應的靈敏度也大退步,然而他對工作仍興趣很高。以後又續作了兩次增補。最後一次,是端午節上午增補的,正是我們要遷出素書樓的前三天。增稿來不及在搬家前修正,我們夫婦說好,待搬定家儘快修正交卷。我從來沒有料到,搬一次家,會使人如此心力交瘁。在新居,我們雖曾工作兩次,但太過疲累的心身,實在難以全神貫注,以至於僅是敘述孔子的一段文字,短短一百多字,也沒能完成修定。更不用說,最後應有的一氣呵成的全文修定了。

 

我曾表示文章太短,怕不合在論文集上發表。我又表示賓四自己未能多加闡釋,怕讀者也會和我當初一樣,體悟不到作者的用心所在。賓四斥我為世俗之見。他說:「學術思想豈能以文字之長短來評價,又豈可求得人人能懂、個個贊成?不懂的人,就是你寫一本書來說明,他還是不會明白。能懂的人,只要一句話,也可啟發他的新知。我老矣,有此發明,已屬不易。再要作深究,已非我力所能及,只有待後來者之繼續努力。我自信將來必有知我者,待他來再為我闡發吧!」我深受感動。

 

這雖是賓四生前一篇未完成稿,但其實也可算是他的已成稿。聯副要我寫的說明,我竟然寫了幾日夜,難以交卷。每一提筆,不能自主,心已飄向遠方。往事如泉湧,悲難自抑。勉力成此,也可使並世關懷愛護賓四之讀者,以見一位學者生前最後之心聲。學人寂寞,自古皆然。深恨我未能在賓四生前對此多有體會,如今已追悔莫及。死者已矣,生者情何以堪?情何以堪!

 

 錢胡美琦揮淚寫於賓四逝世三七後一日。 

 本文轉載自七十九年九月二十六日聯合報

圖書館案 : 是由陳美齡同學打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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