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 書 還 是 看 精 品
杜潤珉
逐漸數字化的世界使人類生存空間日見仄逼,越發抽象而枯燥;置身日益尚術和拜欲的當世,競爭的狂濤能把一個人生命的有限時間淹沒;知識的海洋茫茫無邊,技術的群山峰巒迭障,而創新又要求人們盡可能地博學多才,這是一個很尖銳的矛盾。
創新——究竟應該從哪裡著眼?
對人類自身感悟和生命價值的探尋,促使更多的人回歸、堅守心靈的領地。
今天資訊空前發達,科技的催產,使電視繁衍出了一大堆的頻道;英特網上的信息傳播量,已經以兆為計算單位。今天的人知道的東西夠多了。面對聲像充斥而縮減的大削價生活,許多人明白:如果控制不了自己的心,對所獲得就只能侷限在“知道”階段,懂得再多於人生發展也無太大幫助;而通往心靈的捷徑莫過於求知、思索和緬懷——這些,讀書的整個過程都可以得到,那裡才有真正的人類終極關懷和大自然的和諧統一。
“書籍是全世界的營養品”(莎士比亞);“我認為讀書是我唯一的快樂”(富蘭克林);“熱愛書吧,它會使你的生活變得愉快,舒暢,它會幫你辨別形形色色的思想、感情、事物,它能教你尊敬別人和自己。”(高爾基);亦像我國詩人流沙河常引用的那句古諺:“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光明燭,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開口笑。”
但是——應該讀哪些書?
名目繁多的書刊堆積如山,甚至有些報章開始論及:“為什麼女人的頭髮比男人的長?仙人掌為什麼長刺?香蕉為何是彎形?…….”聯合國科教文組織公佈過一組數字:全球每分鐘有3000多類新書問世。
福爾摩斯有段話:“人的腦子本來就像一間空空的小閣樓,應該有選擇地把一些像俱裝進去,祇有傻瓜才會把它碰到的各種各樣破爛雜碎一骨碌填進去。這樣一來,那些對他有用的知識反而被擠了出來。” 今天我們讀養生、化妝等實用和消遣之類的書無可厚非。它可以使人吃得更香,穿得更靚,住得更舒服,玩得更痛快,身體長得更好,但僅此還嫌不夠,因為這些書不能夠關懷人的心靈; 處在大時代潮流中,人們不僅需要積極地入世、奮發、向前看,更迫切需要冷靜返觀,需要大部分時間裏在寧靜平和的狀態下反思,懂得向內透視(如已七十有加、但仍然寶刀鋒亮的日本影星高倉建,就得益於“隔段時間我就得把自己關在一個寺院裏息心反省”)。否則,這具由漂亮外裝裹著的身軀會變得日益浮躁,缺少人性,從而走向封閉和失落。此生今世,不過演示一出“我”生老病死的獨幕灰劇罷了。
——提昇心靈的書祇有經典;崇高的靈魂也祇有在經典裏才能找到。祇是“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
如果我們很用心地思索一下:為何中華的水流一直奔向歷史大海而從未留過間隙?前赴的湍流從未迴轉,後繼的奔流隨之緊跟填補空隙,永無停息地向前推進,使民族的發展長河壯闊波瀾?這正是得助於悠遊其中的文化經典。
“大文皆自六經來”。中國古今傑出的政治家、思想家、科學家和文豪級人物,個個滿腹經論,都是飽讀民族文化經典的高手。“一樣米養百種人”。同樣的道理:一個有自我民族文化傳統底子的人,才能提供其所有而貢獻於世界。精通中西文化的大科學家楊振寧在談及他往年導師狄拉克時,盛贊這位吸透了自身民族文化精髓、兼具慎密而爆發性創造的科學巨匠那如同神來之筆思維,以“秋水文章不染塵”來形容。
“一時勸人以口,百世勸人以書”(韓愈)。經典是書中精品,它是人生智慧的源頭、為人處世的準則,含藏著智能、道德、歷史、文化和美學;要修身養性,通達事理,美滿人生,經典是公器,其價值是普世的;當心靈的陽光急於閃入經典清泉暢飲,如同知識的釋放渴望得到社會陽光沐浴一般的迫切。有了根源性的文化滋養,就很容易開發一個人的理性,從而涵養出深廣的心胸和能力,這與科學精神毫不妨害;恰恰是,東西方文化能夠協同促進,傳統智慧與現代生活也完全可以融會貫通,繼而激發出更富創造性的心靈、喚醒更廣泛的生產力(如資源嚴重匱乏但卻又是世界第二經濟強國的日本);也祇有具備本民族文化的功底,方可能有足夠的眼光去鑑察別人的文化,才會有足夠的能力學習別人的文化。“而只一味學習西方,是文化的自我設限、自我矮化,必將永遠培養不出大人才來”(《傳統與超越》)。所以,大教育家葉聖陶早就指出:“經典訓練不限於學校教育而推廣到整個社會,極其必要。”
印度有句格言:“經典是屬於閱讀者,不是屬於愚蠢不知其內容的擁有者。”受風氣影響,現代人大都難興起“讀經”的念頭了;即使真正願意讀者,一般又很難跨過“文言”關;也有人在家中或辦公室裏整齊擺設了不少經典,但興許從未翻過。這類陳列或許是為了附庸風雅,或許是為了某種意義上的需要而作的一種點綴;面對讀經困難,還有人抬出國學大師王國維佐證:“像這樣的人都承認自己對《詩經》尚有十分之二不懂,《書經》還有十分之四五不懂,何況我們呢?”這種流誤混淆了學術的規格。換句話說,談的不是一個層面的問題。王國維是個“老學究”,國文頂尖級人物,他說的“不懂”,是指專業範圍內“文字訓詁”上的疑難探究,起點高出常人一大截。但這裡說的經典閱讀,旨在通過讀誦的訓練,點燃自己內在的明燈,強化心靈內涵,開啟生命的本源。行過寶山,隨時輟取,必能多少有所收穫,而不是執著文字深奧晦澀的斤斤計較。“書讀多遍,其義自現。”一卷經典,祇要懂得其中十句二十句,或者一段格言精句,有所會心,付諸行動,便不枉費,終生受之不窮。從目前全國開展的“兒童經典導讀”活動實踐看,背誦是關鍵。
經過五千年澄濾的中華文化“清泉”如此清瑩晶徹,令人舒暢無比。立在民族智慧之源的溪流旁,看著清水向前奔騰,歲月的漣漪互相沖擊著,宛如披散的秀麗長發,空谷顫音透發著快樂。但是,一個人如果喪失民族文化經典教養,如同無根之木,只能一時青翠,並很容易失去理性的反省力與創造力,跌入“偏狹”病態。而偏狹則不能容物,更不可能載物。稍過分就是魯莽霸道:“順我者昌,逆我者亡”,凡不合己者一律“打倒”,理性的涵容性和相繼性沒有了。倒如:“興新文化”就必須“打倒孔家店”;提倡科學,就必須打倒“玄學”;十年動亂中,“立四新”就必須“破四舊”——砸爛傳統;1989年的那場政治風波中,一些人(如方勵之等)喊著要“西化”,就認為必須“重組中國”。這種必須“打倒”而後罷休的黑暗心態,正是中國近百年來社會的根本亂源,落實在操作平台上就是“造反有理”。亦如“文革”中覆蓋全社會的一句檄文式口號:“反!反!反!一反到底——我們反定了!”改革開放後,黨中央以堅定不移態度全力加以貫徹的“穩定壓倒一切”方針,帶起的不僅是國家經濟上的全面騰飛、高歌猛奏,更喚起了全民精神意志的空前高漲與統一,印證了一個偉大民族優秀傳統文化理性的回歸。
“人之能為人,由腹有詩書”。有位同庚朋友在江蘇一所大學教計算機,但令人不解的是,這位電腦專家從來不“上網”,也絕少看電視。用他自己的話講:“減少心靈污染”。他認為:計算機就是一個工具,人類不應受它的奴役驅使,“英國首相布萊爾還不會電腦呢?”“知事多時煩惱多,識人多時是非多。”更讓人驚嘆的是:從清末至今這一百多年來,無論時局怎樣動盪變幻,但他們家族自小孩開始的背誦“四書五經”傳統從未間斷。在這個由八十多口人組成的四代同堂大家庭裏,無論是遠在海外,還是散居在內地的家庭成員,一直保持著親情的溝通,始終維持著和睦的家庭局面,與鄰里街坊也融洽無虞 。“家庭懇談會”則是他們團聚時的一種交流與返觀機會:自己的缺點是不是比去年減少了?對他人和社會的幫助增加多少?大概正因為這樣,這個大家庭先後走出了九位博士,家庭也無重病和惡症病例。不事聲張是他們的“家規”,歷來一一婉絕外界和媒體的採訪宣傳。趁今夏上華東開會,我順路看望了他。當我軟綿綿地癱坐在那幀“寧靜致遠”條幅下的沙發裏,這又很留意地打量他——瘦削的臉黝紅,捲曲頭髮覆蓋下的濃眉、環眼,臉上和頦下光溜溜的,咋看都不像五十開外的人。他很隨意地拎把椅子靠坐在我面前,幾乎是同一個姿態,雙手抱胸,一直以兄長的溫暖目光看著我,絲毫沒有分散,自然而又得體地表露出對客人的注重,聽我說話,容我疏狂。彼此交談的舒暢感傳遞著一股暖流,濃濃吳語將我帶入了一個早欲企及的境界,我覺得是靠著了一座堅實的文化山峰。他還告訴我:從當“知青”插隊到前幾年,他已把中國古代四大名著分別看了五遍以上,“再看就發覺沒味了。而現在的一些書,可能穿透力更差、第二遍就不想再看了。但是看《道德經》、《論語》和佛經這類經典,卻攝受不盡,遍遍體味都不一樣。儒佛之本體,固無二致。儒佛之工夫,淺而論之,亦頗相同,深而論之,則天地懸殊。何以言之?儒以誠為本,佛以覺為宗。誠即明德,由誠起明,因明致誠則誠明合一,即明明德;覺有本覺、始覺,由本覺而起始覺,由始覺以證本覺,始本合一,則大徹大悟。”
讀書還是要讀經典。讀經典就是與聖賢為友,與歷史同步;她能使我們的心寧靜,“靜能生慧”,祇有“一張白紙能畫最新最美的圖畫”,寧靜才能擴展我們的視角,強化我們的思維;要絕對相信自己內在力量無所不能,人也祇有信心不夠才甘仰人鼻息。“人的思維是了不起的,祇要專注某一項事,那就一定會做出使你自己都感到吃驚的成績來”(馬克·吐溫)。對經典受用的最明顯效果是心靈純潔度的提高和自身境界的提昇,這就是人生的目的。人的生命其實非常短暫,即便活上100年,“亦不過三萬六千日矣!”因此,人生本以服務為目的,利人就是利己,自私無異自害;能夠知道自己如何作為而不起私念,是一種福氣;朋友不是書,書卻是朋友,經典是人的至交密友,讀經典就是和高尚的人對話,與他們交朋友;現在很多人常常感到閑暇無聊沒意思,或者覺得精神壓力增大,主要是沒嚐到讀書的滋味:春讀詩歌詞賦如癡如醉、夏讀經典名著如縷如絲、秋讀經史散文如沉如澈、冬讀諸子百家如火如荼。“精品”能誘發人對生活的興趣,當你沉浸在經典境界中時,整個靈魂都會受到冶煉,何其悠悠然,快樂無比;荀子說:“天地始者,今日是也。” 經典閱讀,在乎一念而已。能讀懂經典,十方三世,在於此間,上下千五千年的一切書籍,皆可通曉矣!( 2002.1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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