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思議的太陽

 

臺灣人間副刊  張輝誠

  倘若沒有那幾回不經意的遭逢,我是否可能知曉,一個人的心居然可以如許寬廣博大;或者說,是否能深刻感受到,在自我渺小個體存在當中,居然可以觸及那寬廣而恆久的事物,實在是一點兒也說不準啊。

 一段童年奇遇

  小時候,有一年初夏清晨,天猶濛濛未亮,我已經跨上腳踏車,一邊回頭向外公、外婆道別,一邊趕忙踩踏車輪趕路,因為昨日貪玩過頭,多住了外公家一夜,以至於禮拜一大清早就得趕路回三公里外的家中,換穿制服至褒忠國小上學,以免遲到,受老師訶責。
  腳踏車剛衝出蔥子寮,迎面而來滿目灰薄霧氣,立刻撲上臉頰,冰涼冷意隨即擴散四肢、襲往心頭,不由得瑟縮身子,冒寒逆北而行。一路上人車、路燈俱無,我奮力踩著踏蹬,沒敢多想什麼。騎了好一會兒,天色方才一點一點清亮起來,將薄霧驅離消減,馬路旁的碎石、雜草、溝渠這才露出臉。慢慢地,農田漸次從薄霧中顯現,霧氣退卻如捲軸般地由近而遠將四面八方的農田舒展開來,一直退得很遠很遠,好似整個雲林平原都被毫無阻攔地張揚展開了。
 
  然後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我停下車,站立路邊,雙腳踏進沾滿露水的雜草中,愣愣望著東方,我揉揉眼睛,疑惑著是否看走了眼,──為什麼東方盡頭處竟然纖維畢露似地矗立著一道道青色山脈,從北而南一路綿延不絕,由前而後峰巒疊嶂密密層層排列擠挨,鮮綠林色潑灑一座座山麓,好些個峰頂竟還載著白潔色澤,彷彿殘留靄靄雪色般,峰頂上滿天青碧淋漓由峰頂漫溯渲染而上,舖青染碧了整座穹蒼,──難道是中央山脈嗎?何以如此不可思議地清晰明朗,出現在數十公里外的平原視線之內,且先前從未曾出現過?我立於一條蜿蜒阡陌小徑之前出神凝望,凝視著無邊際的廣大農田、奔騰似的壯闊山景,小小心靈忽然覺察到了什麼奇異感受,卻一點兒也說不出來。
  然後,某個峰頂忽出現異狀,青綠之間冒出一彎澄黃,陡地翻跳兩三跳,轉瞬猛然躍出,突從一圓蛋黃蹦蹦而上,然後破濺似地激射出萬道金光、億條瑞霞,亮澄澄得,讓人睜不開眼。──是的,那是太陽,不可思議的太陽,從鮮綠山脈間輕巧跳出,正亮亮堂堂地朗照雲林平原。

  我始終未曾向人訴說過這段奇遇,如此真實卻猶似夢幻一般的經驗?但那一刻的感受,我卻未曾忘懷過,也不曾預料,日後還會不斷從某些人、事當中,一次又一次地重溫起當時的悸動。

 牟宗三先生

  大學時,花了很大功夫讀書,除了知識稍稍增長外,隱隱約約,有時彷彿覺得領悟到了什麼,可又總覺隔了一層,似真切又不真切,腦海裡經常轉悠的一段話,是《論語》記載有一回孔子說他再不要多說什麼了,學生子貢很是緊張,趕緊問倘若老師不教了,學生們該如何才好?孔子回答倒也巧妙,他說:「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孔子當然沒當真行起不言之教,他老人家還是放心不下,仍舊苦口婆心地有教無類、諄諄因材施教下去。

  但是,仔細琢磨孔子的話,可以知道他老人家努力以人文化成天下的同時,終究不忘還有一根源主體,那是無言無語、博大浩瀚、能運轉四時、化生萬物的皇皇上天,顯然其中有不可思議的偌大力量存繫其中。也因此孔子稱頌堯時,總說「巍巍乎,唯天為大,唯堯則之」,後來子貢稱頌孔子時也是說「夫子之不可及也,猶天之不可階而升也。」我每每想起這些話,不知怎地就會又回到小時候那個奇特景象當中。

  大學課堂上,教授中國哲學史的老師們喜歡把先秦諸子各家學說區分天論、人性論、政治論等來加以解說,每每講論下來,經常顯得支離破碎、神氣蕭索,一點生氣皆無。

  我生平頭一回也是最後一回有幸聽聞牟宗三先生演講,感受卻極不相同,完全沒有蕭索寂寥之感。

  當時演講是在鵝湖書院舉行,聞風而至的聽眾將講堂擠爆,只見牟先生身著藏青長袍,拄著杖,從房間走出,緩慢走向臺前,坐定小椅後,喝了口前方小桌上的熱茶。細一看,牟先生個頭極短小清瘦,前額略禿,短髮齊整,恰與尋常老人無甚差別。他昂起身,略清一清喉嚨,便開始說講。

  先是談笑風生說了些簡單開頭,──老先生口音極重,要聽仔細有些吃力,──忽聽得老先生隨口引了《道德經》某句,一旁學生忙往後頭白板右方寫上原文,忽又隨口引了西方哲學某術語,另一學生急至白板左方寫上英語原文,隨著老先生說講越多,兩位學長輪番錄寫,後方的白板上便密密麻麻擠滿中、英原文術語。老先生,不,是牟先生即從尋常老人端的一變,神情忽變得健旺舒暢,面色飽滿紅潤,眸子轉為清明透徹,口說指劃之間自有一種洋洋神采。

  牟先生當時年紀頗大,形骸雖老弱卻毫無衰敗之氣,舉手投足間反倒似有股煦煦和風,暖暖拂來。我當時自然聽不懂牟先生所說內容,卻一點兒無聊感皆無,只覺得牟先生身上有種說不上來的感覺,不斷在他短小身軀中來回鼓蕩、翻騰,湧出,我整個人就完完全全徜徉在那種氛圍之中,久久不能自己,且心裡受著極大的震撼。──然後我又再一次回到了小時候那個奇異場景。

 毓老師說講經書

  這種震撼,一直要到了很多年之後,我因緣際會得以親聆毓老師說講經書,才恍然大悟那是什麼,並且在毓老師那裡,我感受到更多、更深、更廣,最終讓我真真確確地覺察、理解、感受到那股沛然莫之能禦的巨大力量,以及小時候那個場景的確切意義。

  毓老師上課之處,名喚奉元書院,又名天德黌舍。晚上七點一到,地下室後頭通往一樓住家的樓梯間傳來咿啊一聲,木門旋開,只見毓老師身著青長袍,頭戴藍小帽,足蹬青布鞋,戴一黑框眼鏡,鬚髯飄長若雪,精神矍爍地緩步走向臺前,同學起立鞠躬敬禮,待毓老師坐定後,伸出右手上下揮動,說:「坐!坐!」,同學們才敢坐下。

  當時毓老師已高齡九十八歲,依然每週三次說講經書,說講時總是中氣十足地講論經文、月旦人物、批陳時事,逢上慷慨處,霍得一聲響,覆掌擊案,頓切激昂,慷慨淋漓,極其精采。當時我極受感動,因為毓老師身上不光只是學問而已,他更把經文活潑起來、振作起來、昂揚起來,展現出文化的雍容博大、泱泱大度和精妙幽微之處。若讓我形容毓老師的話,他老人家和孔老夫子其實是同一等人物氣象。 

  有回毓老師講至《大學》,即言「大學就是學大!什麼最大?唯天為大!」「唯天為大,唯堯則之,然人人皆可為堯舜,故人人皆可成大人。」「大人境界者何?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與四時合其序,與鬼神合其吉凶,先天而天弗違,後天而奉天時。」這段話恰恰與我時時縈繞腦海之際的孔子「天何言哉」的話貫串一處,我忽然豁然開朗,忽然就頓悟了小時候一個人在偌大天地之間,那種既孤獨又豐盈、既寬大又渺小、既健動又靜默的奇異感受,原來都是人和天地和合生發的機關與奧秘。

  也因此,我從牟、毓兩先生身上,終於真切體悟到,人在天地之間的奇特力量。此一力量可大可小,可長可短,可以隨肉體消逝轉瞬滅無,也可以隨精神健旺而永恆存留,端看個人的願力如何。這一力量又是無所不在,既存在大自然公開展佈之中,如同我小時候所見的奇景一般,巨大而壯觀,綿延而無窮;亦收存在經典書冊之內,正如同孔子所說的「四時行焉,萬物生焉」這般洞明清澈的話語;有時亦存在於先知先覺者身上,如牟、毓兩先生口說指劃之間,所流露出驚人的大神氣與大智慧。

 大境界、大感受、大胸襟

  我後來教起書,便時時刻刻提醒自己,無論如何應當要先教會學生在心中預存一大境界、大感受、大胸襟的志向、決心與氣魄,並時時刻刻保有追求個人大力量的願力與衝勁。如此一來,方才不致於掉入課本上由題解、作者、解釋和生難字詞所構成的考試陷阱而無法自拔,也不致於掉入小悲小愁的天地之中而顧影自憐、自怨自艾,也不至於掉入短暫的課業挫折而頓時心灰意冷、了無生機,也不至於掉入偶像的迷戀而全然忘了一切種種,更不至於掉入戀情消逝的困境而輕易傷害自己……。唯有透過自己隱約建立的大境界、大感受與大胸襟,去和書本上古今中外的作家與作品,進行心靈的溝通與交流,也和大自然的生發變化,山風海雨,花開花謝,進行靜默的對話與融通,總有一天,便會懂得「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一」的奇妙奧義。

  是啊,靈臺方寸,因為知曉擴而充之,懂得由小而大,由大而化,便開始懂得謙卑與昂然,懂得自然的恆常,懂得造化的變與不變,知曉生命力量的短長存滅,領悟個人境界的提升與淪降,或許力量就會由此源源不絕湧生,──那是自己給自己的,無關他人,不涉神秘,完完全全,源自自己的巨大力量 

   或許也會因此,真在內心看見了大山間湧現的太陽,亮亮堂堂的,遍照己身、遍照萬物。

 

 

經學宗師毓老最後一課 聲影震學生

 

 

 

經學宗師愛新覺羅‧毓鋆昨天舉行告別式,毓老的學生、李登輝的易經老師劉君祖代表緬懷先師。
記者胡經周/攝影

「中國有這麼多書,你們讀過幾本?有沒有讀懂?又會不會用?」台北第二殯儀館公祭會場裡,當經學宗師「毓老」愛新覺羅‧毓鋆頭戴瓜皮帽、鬚髯飄逸的錄影畫面出現,宏亮聲音迴盪室內,數百位遍及產官學界的毓老學生,不少人都止不住啜泣。

在台講經逾一甲子的愛新覺羅‧毓鋆,為清太祖努爾哈赤次子代善的後代,學生尊稱毓老,三月二十日清晨因心臟衰竭於台北家中辭世,享壽一百零五歲。

他數十年的學生、南亞科技科技副總白培霖表示,毓老骨灰預定送回中國東北家鄉。

毓老一生傳奇,他和滿清末代皇帝溥儀同年,四歲由母親親授四書,六歲開始陪溥儀讀書,受業於王國維、康有為、梁啟超等名儒。十三歲讀完十三經後,又留學日、德學習軍事。

一九四七年蔣中正安排他來台,曾在台大、政大等校任教,並在胡適推薦下教導研究中國文化的博士生。一九七一年他在台北開辦私塾「天德黌舍」(後稱「奉元書院」),逾百歲仍教課,東西學生數萬人,包括內政部長江宜樺、海基會董事長江丙坤、監察院委員周陽山、明清史專家徐泓、台大社會系教授孫中興、作家蔣勳、張輝誠、科技人溫世仁等。

李登輝的易經老師劉君祖,昨天代表毓老學生致詞。他說毓老講經一甲子,一般認為這是「述而不作」,但毓老「把經講活,經世致用」,「這是『以述為作』!」

代表中年輩學生致詞的白培霖,回憶二、三十年前在毓老家上課,小小空間常塞滿兩百人,可見毓老魅力。青年輩學生則回憶,毓老百歲時一度住院,他前去陪伴,常半夜被毓老喚醒談經至清晨,還曾「一進病房就要我們抄『正氣歌』」。他難忘每次看到毓老,總是「左手放大鏡、右手捧書讀」的形象;「毓老還要求安眠藥減量,好多讀一些書。」

芝加哥大學教授夏含夷,昨天從美國專程趕來,代表眾多洋弟子向毓老致意。

他說六歲的兒子也很愛毓老,壓抑著悲傷要爸爸去台灣「千萬不要哭」,「從他的身上,我看到毓老傳經的願望,將會延續到下個世紀。」

總統馬英九也送來褒揚令,闡揚毓老傳授經典之功,由總統府秘書長伍錦霖代頒。學者黃光國因父親曾任溥儀醫師,因此與毓老結緣,也來現場悼念。

【2011/04/11 聯合報】@ http://udn.com/

以經解經 毓老強調要做事
 

一代經學宗師毓老,離世前仍心念教學不輟。曾任台大歷史系主任的明清史專家徐泓指出,上月北京清華大學等校率團訪毓老,說將在清大撥地、建宿舍蓋「奉元書院」,還奉上王國維墨寶當禮。毓老約徐泓三月二十日早上十點共商大計,未料當日清晨毓老即猝逝。

徐泓指出,毓老教學從不僅是「讀書」,而是強調「要做事」,一心盼中國學問傳世發功效,「我讀經書,全靠他開竅,他幫我把經典讀活了,知道中國人智慧的厲害。」

南亞科技副總白培霖回憶,大學時毓老教課周一至周五輪流上不同經,分別是易經、四書、春秋、詩經、莊子等子書。大學生晚上恨不得去玩,他卻沉迷上毓老的課,「一般老師常用他人註釋講經,他總『以經講經』,再加上以人生經驗活用解釋,每次上完課我都覺得電力飽滿。」他強調,都是不會教的「冬烘先生」,才讓人以為經學枯燥無用。

台大社會系教授孫中興感嘆,毓老曾說想在苗栗山區土地建立學校,盼他研究,他卻因不熟悉,只在教育部福利社買了設校的法規辦法說明就擱延。

徐泓則指出,毓老雖已遠,但他的學生如劉君祖、王鎮華等人都在民間開課,期盼文化種子繼續傳承。

 

毓老歷經三度亡國 仍帶光明給學生

 

懷念毓老

在台大念書時,聽包比德說有位滿洲王子(毓老)在自家辦私塾,講授四書五經。當時我剛到台灣,對中國文化求知若渴,在包比德的引介之下,我成了黌舍的學生,在那聽了三年的課。 

他身材高大,氣宇軒昂,身著漂亮的長袍,頭戴藍色小帽,左手拿著一串念珠,右手戴一枚琥珀色的玉戒,濃眉長鬚散發著威嚴,聲音低沉而宏亮,有貴族氣息。而課堂在景美鄉下,天氣炎熱時,農家的豬糞味臭不可當。三年多半在這種環境簡陋、心靈充實的對比中度過,讓我們嘗到「在陳絕糧,弦歌不衰」的滋味。 

老師講課能讓同學感受經書的原汁原味,同時還能讓書發出光芒。時局艱難,「君子素其位而行」成了他鼓舞人心的話,也是他的自白。《論語》在他入情入理的解釋下不但好懂,同時也能想見孔子的靈性、機智、憤怒、傷感。 

而老師的課是有進度的,從《論語》到《大學》和《中庸》,再到《禮記》和《易經》,儒家思想鬱鬱蔥蔥,大氣磅礴。這趟路有如登山,在山腰處,偶能喘口氣眺望美麗的視野,譬如讀到「(君子)……參天地之化育」時,是一處勝景;而第三年,在讀到「天行健,君子自強不息」時,只覺飄然雲海之上,心中有不可言喻的神奇之感,應該是到了山頂。 

毓老師還有一顆赤子之心。我有一次帶了一瓶茅台給他表示敬意,不料他當場就把酒開了,並問我味道如何,有無回甘?隨後他開了一個箱子,從裡面拿出骨董字畫展示。其中有一幅五米長的字,是王陽明的。有一幅楷書簡直和新的一樣,卻是唐人駱賓王所書。還有色澤美麗的黃色玉琮,在把玩之後,我問老師是什麼時代的,他說:「夏代。」 

那天相聚很難忘,師生共飲,也賞玩連故宮都沒有的無價之寶!很多中華民族最優異的文化被他監護著,也融入他的生命中,成為意蘊深遠的東西。夏代的琮讓人想到老師「夏學」的理想,美酒的回味讓人想到君子的美德。 

相對於一生的時間,三年不長,大學畢業後我很少和老師聯繫。但他的課和他的人時常縈繞在心中,我離開他了,但他還跟著我。 

在大陸傳統文化蕩然無存,以及台灣質疑「外來文化」的大局中看待老師的一生,益顯其人之特殊。他歷經三次亡國,一個人飄洋過海到台灣來,流離失所,孤苦的滋味一定不好受;但他沒有孤獨或抑鬱,反倒以驚人的毅力投入振興風雅、繼往開來的工作。 

黌舍全名曰「天德黌舍」。老師就像一陣天風,至大至剛,從千里之外吹來,從遙遠的古代吹到現代,從中國吹到台灣,把消沉將熄的中華文化的灰燼吹醒了,給無數年輕人帶來光明和力量。 

這是一個最美的傳奇,而它的意義還有待我們思索。

【2011/04/10 聯合報】@ http://ud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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