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相對論/唐捐VS. 楊佳嫻(五之一)讀中文系的人

讀中文一定要常注入自己淋漓的血氣,敏於去浸淫和承受,也敢於去批判或變形。那麼,千年有魅皆當代,一事能狂便少年,我們也就常能體會「觀古今於須臾」的大歡欣。

 

2015-06-01 09:04:46 聯合報 唐捐、楊佳嫻

   

楊佳嫻
台灣高雄人。台大中文所博士,清大中文系助理教授,台北詩歌節協同策展人。著有詩集《屏息的文明》、《你的聲音充滿時間》、《少女維特》、《金烏》,散文集《海風野火花》、《雲和》、《瑪德蓮》,論述《懸崖上的花園:太平洋戰爭時期上海文學場域1942-1945》。
圖/楊佳嫻提供

 

●楊佳嫻:我們的最大交集,是中文系、寫作,與機車(但那背後有一顆善良的心,魯迅也是這樣)。這次對談,不如就從中文系談起。

林文月教授有一名文,〈讀中文系的人〉,是到清華大學演講後因緣際會而寫下的,算是回答一些學生對她的疑問:「何以今日文壇找不到幾位中文系出身的人?」「您為什麼不讀外文系,要去讀中文系呢?」這篇完成於1977年的文章,鏗鏘地指出「讀中文系的人」之核心意義,並非整天吟哦古文或寫詩寫小說,而是「傳遞我們的傳統文化——從各個角度和立場,小心翼翼地承擔我們古典文學的保護者,甚至於發揚者」,且文化復興是與文化前瞻連繫在一起的。

1977年在文學史上何等敏感。與鄉土文學論戰的啟幕如此相近,林文月教授此文並非論戰裡的一環,可是它們分享了同樣的時代與社會。時至今日,警覺於種種論述背後的權力脈絡,人們將會立刻更進一步問:誰的傳統?怎樣的傳統?誰的鄉土?怎樣的鄉土?怎樣的「鄉土」可能成為「傳統」的資源,怎樣的「傳統」又可能把「鄉土」排除?更重要的是,中文系要維護的「傳統」是什麼?那份「傳統」一成不變嗎?除了維護、發揚,中文系可不可以成為改寫「傳統」、挑戰「傳統」的人?

我還記得讀大學前的暑假,在高雄一家速食店打工,領班聽到我將要上中文系,很疑惑:「你不是已經會講中文了?幹嘛還要讀這個系?」

唐捐
1968年生於曾文水庫底下一個消失的村落:紅花園,在水邊度過神話般的少年時光。嘉義高中、高雄師大國文系畢業,台大文學博士,現任教於清大中文系。著有《大規模的沉默》、《蚱哭蜢笑王子面》、《金臂勾》等。
圖/唐捐提供

 

 

 

 

 

 

 

●唐捐:高中圖書館裡的《讀中文系的人》,也曾經觸動年少的我。當時決心把中文跟自己系在一起,可說是理直氣壯。但進入中文系後,則頗驚訝於它跟當代之脫節。時至今日,當外界為國文課綱爭辯不休時,中文系卻不作聲。因為不需要,它活在一個穩定的內部系統中,不太受外界干擾。其實,「漢」文化始終是台灣文化的重要構成,中文系完全可以在地化和當代化。

在最近一本散文讀本的導言裡,黃錦樹幾乎是把「中文系」當成一個(文學上的)負面形容詞,跟閨秀、溫馴、封閉、傳統等概念連繫起來。我想這是以部分代替全體,以某些病代替了整個病人,胡說裡居然有些不幸而言中。(但像閨秀這類診斷,恐怕是過時了。)難道「讀中文系的人」只有叛逆所學,才能成為一個好的現代作家嗎?我想,要能達成創造性的叛逆,還得先浸潤幾下(但一定要常常探出頭來,多喝點別的),才能受其益而知其弊吧。只要古書讀得透澈,就會懂得因應當下時空,不斷變化突破才是王道。

在日本動漫《棋靈王》裡,有一個關目教我印象深刻。手下敗將愕然問近藤光:「學棋多久了?」近藤光豎起拇指,說:「一千年!」因為這盤棋是他的「背後靈」佐為下的──我常這樣想,中文系與我的關係,就像平安朝幽靈之於現代一少年。近藤光曾多番經歷由接受、猶疑、抗拒到自主的過程,而終於須走上自己的路。(我也順便替妳想好了譬喻,妳可能是千年的山精木魅化作美好人形。所以寫出來的詩,才那麼年輕又那麼古老吧。)

●楊佳嫻:《棋靈王》的比喻我超喜歡。雖然根據妖怪故事,樹精若變成美少女,一定會在什麼情況下很難堪地露餡……

我一直記得木心說過的,「敏於受影響,烈於展風格」,影響與文化有關,而文化如此複雜,傳承如此複雜,不是禁書就禁得掉的,也不是強制灌輸就一定百分百到位的,而將其僅僅膠著在「土地」上,我也覺得太小覷了。不寫這塊土地的文學,有沒有可能成為此地文學「傳統」的一部分——以模仿、滲透、變形等等方式?或者,根本就奪胎換骨,為我所用?所以,照這個思路,舉例來說,討論張愛玲「是不是」台灣文學,我認為意義不大,她帶來的文學資產在怎樣的條件下被台灣的讀者怎樣理解、被寫作者怎樣消融轉用,更值得探究。中國古典文學、中國現代文學乃至於日本現代文學、日本轉譯過來的歐洲文、歐美現代文學等等,也都可以作如是觀。當然,來自中國的那些,更因為語文、教育等等原因,可能和台灣文學關係更密切、更複雜一些。

一直到二十幾歲以後,中文系教育的作用才逐漸在我寫作中顯形。坦白說,如果不是對文學懷抱強烈愛好,我經歷過的中文系,學生活動雖多,系上大部分的課並不讓人欣喜,甚至是感覺無聊,幸好有藏書豐富的圖書館陪伴我。再者,當時的中文系教育即使有現代文學課程,整個教學並不有趣,夏天午後電扇嗡嗡聲中聽教授講周作人散文簡直悶死人。不過,那時正是個轉捩點,台灣文學專門課程慢慢在中文系內獲得空間——終於上到一點和自己當下時空有關的東西了!直到再更年長些,才恍然大悟,不是那些傳統經典與我的當下現實無關,是授課者根本沒想到要把它們與當下現實連結起來會通討論,看見古與今、彼與此之通與異,而更了解此時此地之我——這也成為我開始教書後警惕、看重的事。

●唐捐:身處當下時空,廝混於「強國文學系」,似乎頗有弱掉之感……但仔細想來,我們實從事於弱國之強國文學系。強弱錯綜,彼我交織,海島與大陸互文。我們的本土性不只是用來過濾,同時也是用來變化和擴充漢文化的內涵。因此,在邁向新紀元,形塑新認同,創造新文化的過程中,「台灣的」中文系只要調整得宜,一定可以扮演最積極而重要的角色。

由我們這種別宗旁支孽子怪徒來為中文系辯護,當然不太夠格。但要是有人問起,你敢鼓勵血氣淋漓的少年少女進來嗎?在這裡教書,同時從事文學研究與文學創作,自然要有一種自信和熱誠,不然就是開門作生意騙人。咱們家的「文」,是一個超級大寫的文,覆蓋性廣,涵容量高。我們細讀很多「上游之書」、「書中之書」、「世紀之書」,有時一本書就具有神話般的根源性能量,勝過當代一百本速成淺近之書。很適合(也很值得)被「敏於受影響,烈於展風格」者,轉化為美好的當代產物。

讀中文系的人最恨人家拿著各種長相奇特的字,問你怎麼念,我們與整個漢字文化系統(而非某個特定的字)之相知相愛,真不足為外人道。我們理解牠們的身世背景、衣冠血肉、三魂七魄。說真的,少男少女進來,要有並非專門來讀唐詩宋詞紅樓夢或現代文學的心理準備。我們是來找尋更大更廣更深的「魅」,這未必是你在別的學門裡能夠領略到的。

這個中文之「魅」會不會把人吞沒?很可能。但一代之少年少女有一代之哀樂與頑豔,他們總都會帶來新鮮的身體,不斷擴充或變更中文人的定義。因此,讀中文一定要常注入自己淋漓的血氣,敏於去浸淫和承受,也敢於去批判或變形。那麼,千年有魅皆當代,一事能狂便少年,我們也就常能體會「觀古今於須臾」的大歡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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