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成者

 

多年以來,台灣的「守成者」日益凋零,「保守」一詞也成了幾乎是徹底負面的字眼;取而代之的,求新求變遂成了台灣社會最大的迷幻藥……

圖/林崇漢

有個人,貴為宰相,整天不幹事,淨是一杯杯的醇酒喝呀喝。喝久了,部屬看不下去,勸他,他卻裝聾作啞;兒子諫他,他不聽還罷,反倒毒打了兒子一頓。這樣的人,要在今日,不過三天,準會被立法院砲聲隆隆地轟到血肉模糊,更會被媒體二十四小時毫不間斷地修理到爆。可怪的是,這位怎麼看都「不適任」、怎麼砲轟也似乎都不為過的宰相,在歷史上,不僅地位崇隆,甚至,還可算是:千古名相。

這千古名相,名喚曹參。

曹參之所以名傳千古,蓋其影響,本不局限於漢初,也不只是兩漢四百年,影響所及,早已綿亙了後代的整個中國歷史。曹參為漢相,僅僅三年;時間極短,影響極深。他為後來的為政者確立了一種迥異凡俗、「似非而是」的政治高度,更為後人示現了一種清曠弘遠、「似妄還真」的生命態度。這樣的高度與態度,在眼下看來,才更該是彌足珍貴。

眼下,是個什麼樣的時代?眼下,是許多人不知竟日為何而忙可終究只能愈來愈忙,也是整天被催逼著疾奔狂駛卻怎麼樣都踩不了煞車的時代。在這時代裡,人人高喊「變革」,整天齊呼「創新」,求新求變的結果,譬如手機的更換愈來愈頻密,看似目不暇給,可到頭來,人們的生活卻只能是愈變愈無趣。即使有人驀地警醒,想要掙脫,但才一掙脫,卻多半已有心無力、終究不能呀!又譬如教育的變革,打從「教改」大纛高舉以來,倏忽二十年矣,不論是教育官員,抑或是學者專家,一個個滿懷理想,一個個孜孜不倦。可怪的是,教改的步伐的確愈來愈快,但結果也一直愈來愈壞。更怪的是,明明愈改愈壞,卻沒人能止,也沒人能喊停。沒人喊停的結果,但見上頭的主事者,一個個忙迫焦躁得像隻無頭蒼蠅;下面的執行者,則倉皇無助得一如滾圈裡一隻隻的白老鼠。要停,停不了;要止,止不住。於是,所謂「變革」,所謂「創新」,遂成了這時代集體癲癇般最徹底的無明。

至於曹參,完全相反。

那一年,蕭何病篤,登基未久的惠帝親赴相府,「自臨視相國病」,因問道,「君即百歲後,誰可代君者?」於是,蕭何舉薦了曹參。不多久,蕭何薨,曹參代之。「參代何為漢相國,舉事無所變更,一遵蕭何約束」;換句話說,曹參接任漢相國,從頭到尾,沒制定一條新法律,也沒公布一項新規定,完完全全,就只照著蕭相國早先的規矩,整整三年,無改、無變、無興、無革。他既不「創新」,也不「變革」,因此,整天無所事事,「日夜飲醇酒」。這下子,眾人當然要奇之、怪之、詫之、異之,「卿大夫以下吏及賓客見參不事事,來者皆欲有言」,結果,這些「善意勸諫」的來人,才開口欲言,「參輒飲以醇酒」,隔了片晌,得了空,想再勸說,曹參不待張口,便「復飲之」,直至這班人一個個「醉而後去」,「終莫得開說」。

這些部屬不明就裡,搞不清楚狀況,還算好辦。反正,嬉笑怒罵、裝愚弄傻,胡弄一下,也就行了。(幸好,當時的他,不需要面對立法院這種凡事標榜制衡實則事事掣肘的所謂「民意機構」。)但是,皇上呢?不久,漢惠帝當然也聽聞了曹相國的「奇行異徑」,他豈止是納悶,簡直,就要心生不滿!可是,不管再怎麼納悶,又再怎麼不滿,面對這老功臣、新相國,畢竟,仍得多有顧忌呀!因此,惠帝不好明說,只好私底下差遣曹參之子曹窋回家探問(還特別交代,千萬別說是皇上所指使)。結果,曹窋一回家,才開口勸諫,立馬就被他那慓悍勇猛、戰功彪炳的老爸狠狠抽了一頓竹板,斥曰,「天下事,非若(你)所當言也!」

是的,天下事本非曹窋所當言!可曹參這麼一笞打、一喝斥,肯定,惠帝就要按捺不住了。曹參明白,曹窋當然是銜命而來;幕後的惠帝,終究也要「興師問罪」的。位高權重如相國,倘真要一番作為、大破大立,當然就得排除重重的阻力與一道道的難題。但是,假使在通盤考量之下,真得徹徹底底地毫不更張、毫不作為,隨之而來的壓力與訾議,恐怕,只會是遠遠過之、遠遠甚之。他很清楚,有所作為,不易;有所不為,難;真的要徹徹底底地「守成」與徹徹底底地「有所不為」,更是難上加難。換言之,曹參這麼地徹底、這麼地決絕、這麼地「舉事無所變更」,需要的,就必須是過人之剛毅與驚人之意志力,另外,還更要有種異於常人的冷靜與清楚。確切地說,正因為曹參掌握了全局與一切了然於胸,他的剛毅與意志力才成就得了大事;否則,再多的剛毅與意志力,也不過就是個偏執狂罷了!

或許,是得力於早些年的征戰沙場,一向以來,曹參從不缺剛毅,也沒少意志力;可那更關鍵的掌握全局與了然於胸,卻得要感激膠西的蓋公。當年,曹參以其赫赫戰功,出將入相,開始擔任齊國丞相;甫上任,聞聽膠西有位蓋公,乃有道之人,遂遣使厚禮迎聘,還將堂堂的相府正堂騰出來供養蓋公。蓋公「善治黃老」,為曹參言治論道,「貴清靜,而民自定」;如此「清靜無為」之法,無非就是「損之又損,以至無為」。換言之,當為政者能損之又損、減之又減乃至於減到無有作意、無有妄念、無有顛倒夢想之時,他就可以洞若觀火、目光如炬,屆時怎麼做、怎麼對;甚至,連不做、也都對。正因如此,當年老子還有一句更厲害的話兒,曰,「無為而無不為」。蓋公在相府所授,橫說豎說,無非此言。

就這樣,受教於蓋公、冷靜通透的曹參,一上朝,當然知道惠帝要責怪他了。但見曹參從從容容、安安靜靜地摘下頂冠,「免冠」謝罪曰,「陛下自察聖武孰與高帝?」(陛下您和先帝高祖相比,誰人既聖又武呀?)惠帝忙不迭地答說,「朕乃安敢望先帝乎?」曹參接著又問,「陛下觀臣能,孰與蕭何賢?」惠帝略略沉吟,言道,「君似不及也」,曹參於是便說,是呀!陛下說的對極了!既然如此,「高帝與蕭何定天下,法令既明,今陛下垂拱,參等守職,遵而勿失,不亦可乎?」

難道不是嗎?高祖與蕭何好不容易平定了天下,法令也弄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我們只要照著做、認真做,不就得了?為什麼又要改、又要變、又要妄肆更張了呢?一席話說罷,惠帝無言以對,也只好頷首頻頻了。從此,曹參從天下郡國徵召了一群木訥的「厚重長者」進相國府,他們不務聲名、不爭績效,他們不求新、不求變,只照著蕭相國所立下的老規矩,老老實實,「守而勿失」。在這群從不作秀、也沒半點花招的厚重長者執行之下,短短三年,便成就了漢初「天下晏然,刑罰罕用」的天清地寧般的新朝氣象,更養足了日後四百年寬厚綿長的兩漢氣脈,於是,曹參遂成了歷史上最風姿卓異的「守成者」。

我們這時代,需要這樣的「守成者」。守的,是原來的好;守的,是原來的種種良善。譬如,台灣在二十幾年前但凡肯努力就人人有機會的教育平等與社會公義;譬如,台灣在二十幾年前但凡有志氣就肯四處開拓的鮮活與朝氣;又譬如,台灣在二十幾年前尚未切斷中華文化血脈之時整體社會一直都有的質樸淳厚與泱泱浩浩。這些,我們原來都有,可惜,我們慢慢遺棄了;這些,我們原來都該守,問題是,我們卻一直都沒守。事實上,任何的時代,總會有變有不變,有興革有保守。如果當變不變、墨守成規,自然就要壞事;可若是恣意興革、一味地棄舊趨新,就只會帶來更大的災難。多年以來,台灣的「守成者」日益凋零,「保守」一詞也成了幾乎是徹底負面的字眼;取而代之的,求新求變遂成了台灣社會最大的迷幻藥。迷幻所及,攪得大家忙迫焦慮、浮躁難安;迷幻所及,逼得大家進退失據、坐困愁城。就在這當下,我們重讀曹參,不禁要慨嘆萬千:原來,曹參的毫不作為,竟是最了不起的大作為;原來,今天我們動輒批評的「走回頭路」,竟然需要無比深沉的氣魄與眼光;又原來,真正讓歷史可以霍地光朗明亮的,從來就不是今人所說的菁英決策或者是什麼民意依歸,說到底,也不過是要有番掌握全局與了然於胸的大智慧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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