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周夢蝶   来源:莊子諵譁  

莊子說,要怎麼樣才能夠逍遙呢?要真把握了物化之主才能夠逍遙。

本文選自南懷瑾先生《莊子諵嘩》

昔者莊周夢為胡(蝴)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胡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

他說,我過去做了一個夢,夢到我自己不知道我了,覺得自己是一隻蝴蝶。像梁山伯、祝英台一樣變成蝴蝶了,哎喲!那個飛呀!飛的。就是我們青年現在作的白話詩,飛啊!飛的!飛得真高興,從那個山飛到這個樹啊!就是那個樣子,舒服極了,“栩栩然”!形容那個飛得飄飄然的。“自喻適志與!”在那個時候,自己夢到當蝴蝶,真舒服啊!“不知周也”,莊子的名字叫莊周,那個時候我不知道自己是莊周。“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蘧蘧然是形容嚇一跳的樣子,他說,一下夢醒了,哎呀!我還是莊周,“不知周之夢為蝴蝶與?蝴蝶之夢為周與?”這一下我糟糕了,我搞不清楚了,究竟是蝴蝶在夢中化成莊周呢?還是我莊周做夢夢到化成蝴蝶呢?

你說說看!現在我們不管莊子的問題,想想我們自己,人生活著是個夢,是這幾十斤肉現在做夢,夢到變成我嗎?還是等到有一天我大醒,或者等到民權東路口那個(殯儀館)的時候,才說我變成肉呢?這就不知道了,莊子沒有下結論。莊子說,當我夢到是莊周的時候,是蝴蝶夢莊周?還是莊周夢蝴蝶?這個還不說,譬如大家青年同學,很多結了婚生了孩子,變成媽媽,你究竟由女兒兒子變成爸爸媽媽,還是由爸爸媽媽變成女兒兒子?想想看,還真是個問題。

是的,人生如夢,莊子在前面說,夜裏做夢時喝酒,白天會流淚;夜裏做夢死掉了,也許白天發了財,中了愛國獎券。夢境很難把握。我們現在活著這個生命的歷程,前途的好壞,你有沒有把握?也同夢境一樣沒有把握,這個大夢中究竟是哪個對?他下面提一個問題。

“周與蝴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究竟是莊子變成蝴蝶,還是蝴蝶夢到莊子呢?這個中間一定有個分別,一定有個主宰的,有個道理的!譬如說,我們昨天夜裏做個夢,哎呀!昨天夜裏做個夢,嚇死了!真好笑!對不對?大家都經過的,尤其是吃飽了消化不良,夢到被鬼趕,或者被人追,自己躲也躲不掉;或者有一樣東西消化不了,這是身上有風濕,根本不要怕的,這些叫作病夢,也是生理上的問題。發炎的時候,夢到火燒;身上水分太多,有濕氣夢到大水,這一類在《黃帝內經》上屬於病夢,與生理都有關係。

你說昨天夜裏做一個夢;把自己嚇死了,真好玩,到底是現在在說夢話?還是昨天夜裏在做夢?我們自己想想看,這是一個大問題。那麼不管是昨天夜裏在做夢,還是現在在說夢話,昨天夜裏做夢的時候,你說自己知不知道是在做夢?有個青年同學答復不知道。但是你錯了,當我們在做夢的時候,我們很清楚耶!對不對?你想想看,曉得那個是紅燒肉,也曉得去挾!而且喜歡吃肥的一定選肥的,你說你在做夢,怎麼會不清楚啊?你夢中喜歡的人,你看到高興得不得了,你夢中並沒有糊塗,對吧!我們現在醒著的,是真糊塗。你不要認為現在不像在夢中,不相信的話,昨晚睡一覺,今天起來了,昨天夜裏做過的事,你想得起來嗎?都糊塗了嘛!所以你白天自己認為這個清醒的主宰,是個大糊塗啊!夢中認為那個糊裏糊塗的並不糊塗啊!很清楚!生死的道理,生命的道理,要在這個地方參究。莊子點題點得非常清楚,由忘我講到最後結論,最後一句話“此之謂物化”,是中國文化道家的思想。

道家看宇宙萬物,都是互相在變化,以道家的觀念看,這個宇宙是個大化學鍋爐,我們也不過是這個鍋爐裏頭的化學品而已!現在我們的化學藥怎麼樣呢?青萊、蘿蔔幹、牛肉、番茄炒蛋裝進去,還有什麼菠菜啊!白菜裝進去,又變化出來身上的細胞,頭腦又會思想;當我們死了以後,我們的肉爛了變成肥料,又變成青菜、蘿蔔啊!又化成這些東西,彼此都在化,化來化去,“物化”。所以生與死,在道家不叫做死,道家對人死叫物化,是另一個生命變化的開始。死沒有什麼可悲,活著也沒有什麼可喜,所以在婦產科前,不必送喜幛,殯儀館前也不要送挽聯!他說都差不多,不過一個是睡覺去了,一個是來做夢,如此而已。

小結《齊物論》

我們注意,第一篇《逍遙遊》,是講怎麼樣能得逍遙,這篇《齊物論》則講“物化”。普通人很可憐,眾人役役,被物質所變化,我們只得接受物質影響我們的變化,我們做不了主。深深潛伏在海底的鯤魚,一躍沖天,可能變為大鵬鳥;高翔天空的大鵬,也許一蹶不振,變成什麼細小蛋白質的基因。得道的人,可以自由,做了變化之主才能夠逍遙。《逍遙遊》就是佛學講的解脫。所以注意哦!我經常給朋友們講笑話,學佛嘛是學解脫,學道嘛學逍遙,我經常碰到這些學佛學道的人,哎呀!可怕得很,一來就磕頭叫老師啊!我最怕磕頭,一磕頭我也要跟著他磕,我說既不逍遙又不解脫,何苦來哉呢!不學道還好,學了佛以後,很拘束,毫不解脫。學道的人,常有這樣不合道,那樣不合道。你曉得什麼叫道?你也沒有得道,你怎麼知道什麼合道?你說別人說的,別人他也沒有得道啊!你看都在上當吧!學佛學道的人,既不解脫又不逍遙,真可憐,不學還好,不學蠻清爽。所以莊子說,要怎麼樣才能夠逍遙呢?要真把握了物化之主才能夠逍遙。真把握了物化之主,接著才能夠齊物,在宇宙萬物不齊、不平等之間平等統一。這平等統一是什麼呢?道!形而上的道。好啦!這兩篇都連著的不能分,乃至內七篇都是連著的。

因懂了《逍遙遊》,你又知道了悟道,《逍遙遊》告訴你悟道的原則;懂得了《齊物論》,你說悟了道了,悟了道以後,為什麼講夢?真正悟了道的人,佛學禪宗是一樣的道理,醒夢一如,白天跟夢是一樣。所以你們研究禪宗的,有許多人學禪、念佛、打坐、做工夫,我只要問兩個問題就都垮了。你念佛打坐很定,白天有人罵你也不生氣,做夢的時候如何?還不行。好!夢中做不了主,你的工夫沒有用!修道修得白天如此,夢中也在打坐,如果說偶然一次,瞎貓撞到死老鼠,還不算數啊!即使夢中能做主還不算,你有沒有做到醒夢一如?白天跟夢境一樣,夢境跟白天一樣,如果沒有達到這個境界不要談禪宗!不能只講理論,這是真正實際的工夫。如果做到了醒夢一如,還沒有了生死,要真把握住物化才能了生死。

所以醒夢一如是初步的境界,真正做到了了生死是什麼呢?“覺夢雙清”,大徹大悟,悟了道以後來做凡夫,做個凡人那樣。“覺夢雙清”差不多達到道的境界了,所以工夫先要到醒夢一如;偶然做做工夫,蠻像修道的樣子,夢中完全是凡夫的樣子,那就是兩回事了。莊子還夢到變蝴蝶哩!我們夢到的是變成蝴蝶的弟弟糊塗,那就不對了。(問:“覺夢雙清”是不是就了生死了?師答:差不多,還沒有到完全了生死。“覺夢雙清”幾乎達到道的境界了。你們年輕人不要隨便禪啦!什麼青蛙噗咚一聲跳下水也是禪,那是什麼禪?一個青蛙跳下水,那是不【撲】通!)


編者按:人生一世,自以為真實,其實只是一場蝴蝶夢,又如一場戲劇、一部電影,這一生在這齣戲裡演張三,就執著地認為“我”即張三,張三即“我”;而轉瞬間張三死了,下輩子在下一齣戲中又演李四,此時又認為“我”即李四,李四即“我”……過去未來生生世世不論處何世界,演何角色,皆以其所演角色為真“我”,不知此角色為幻象耳,故我等這一生亦皆幻象也。或曰:此皆幻象,則何為真我?真我又何在?  此正我輩應追求與探索者也。祖師曰:夢裡明明有六趣,覺後空空無大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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