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鵬程

 按:推薦龔鵬程先生之系列文章:論一些關於中國文化的胡說八道。在龔鵬程教授近期博文中陸續刊載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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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裏是第五篇《忠孝》一文中一些摘錄——批評中國傳統的人主要是沒讀書。

——禮教吃了人,或它準備吃人嗎?讓我帶大家讀點書,看看在近代被汙名化最嚴重的“三綱五常”到底是在講些什麽?

——倫理是教人應該怎麼做。例如,教人要誠信,並不是說世上就因此沒有說謊的人了。正因說謊騙人者累世不絕,所以我們更要強調誠信(所以,不是禮教吃人,而是因為社會上人吃人,才須提倡禮教以減少吃人)。哪有人像近代學者這樣說:「你看,說謊的人那麼多,因此儒家講誠信是要不得的,應打倒!」這不是發神經嗎?_

中國人有什麽倫理態度:忠孝

       依十九世紀以來西方人之見,在專制政治、父權家庭中長大的中國人,自然養成了一種奴化的道德,強調恭順,其倫理要求即是忠與孝。

      古代人把忠孝當做好詞,稱人忠孝節義、忠臣孝子,那可是最高最高的榮譽啦。但忠孝是西方人沒有的倫理德目,所以西方人常把它亂理解一通,甚至如前述孟德斯鳩黑格爾之類,盡朝惡劣的方向去解釋。

   晚清以降,批判傳統、鼓吹現代者也把這套話語學得爛熟,魯迅啦、巴金啦、曹禺啦、茅盾啦,動輒把忠孝妖魔化,痛詬傳統倫理是專制性的父權體系。認為中國人在家庭裡,是以父親的權威來壓制、指導兒女,兒女則需順從、孝敬父母。這種“權威教化——恭敬孝順”的倫理結構,推而廣之,用在社會上,也同樣要求人們恭敬順從君上。君上則行使權威,教化百姓。此“君父倫理”,構成了中國的傳統,使中國變成了一個以宗法社會、專制王權、威權宰制性家庭相互聯結的體系,而導致中國的落後。

  這類話,聽之亦多矣。難以辯駁嗎?不,一點也不,只要翻翻書就明白了。

  批評中國傳統的人主要是沒讀書。就像顧頡剛,入北大後與胡適魯迅共倡新文化、不喜宋明理學,家有二程集而根本就不想觀。迨抗戰兵興,避難西陲,沒書可讀,不得已才翻看程伊川集,聊以度日。看了才大吃一驚,發現程子原來並不迂腐,許多道理講得挺好(見《浪口村隨筆》卷五)。近人把儒學、禮教、宋明理學妖魔化,使人什麽也不懂、什麽也沒看,就已知道它是“吃人的”了。

  禮教吃了人,或它準備吃人嗎?讓我帶大家讀點書,看看在近代被汙名化最嚴重的“三綱五常”到底是在講些什麽:

  三綱之說,見於《白虎通義》。這是東漢章帝時會集群儒在白虎觀討論經學家之歧見後,予以綜合整理而成的,可以代表儒家的基本觀點。它對於人倫關係,提出三綱六紀之說:“三綱者,何謂也?謂君臣、父子、夫婦也。六紀者,謂諸父、兄弟、族人、諸舅、師長、朋友也。”

  這指幾種人際關係。三綱指三種基本關係:夫婦為情義關係、父子是血緣關係、君臣為政治關係。由此基本關係,可以衍生“六紀”那些社會關係。所以它又說:“六紀者,為三綱之紀者也。師長,君臣之紀也,以其皆成己也。諸父、兄弟,父子之紀也,以其有親恩連也。諸舅、朋友,夫婦之紀也,以其皆有同志為己助也。”

  夫婦,明言其與朋友一樣,清陳立《白虎通疏證》云:“《禮記》曰:同志為友。夫婦亦同志相助,故亦為之紀也。”解釋十分正確。據儒家的看法,“夫婦之道,有義則合”“夫妻一體,榮恥共之”,所以夫婦不是權力關係,也不只是性關係,而是道義相扶持相協助的同志,所以把朋友一倫歸屬在夫妻倫底下。

  王弼注《易》曾說:“婦者,配己而成德者也”,《說文解字》解妻字也說:“妻者,婦與夫齊者也”,《詩·小雅·十月之交》孔疏同樣說:“妻之言齊,齊於夫也。雖天子之尊,其妻亦與夫敵也”。這類注解也都表明了儒家對夫婦倫理的基本認定就是平等的。

  所以要稍微讀點書,才不致誤會綱紀的意義,把三綱看成什麽剛硬僵化可怕且對人有宰制性的東西。

  反傳統的朋友或許要說:“好罷,三綱縱如你所言,只是表明三種基本人際倫理關係。可是‘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不仍是宰制性壓迫性的?”

  哈哈,當然不!剛才不是已講了妻與夫齊嗎?夫為妻綱,就是妻與夫齊,平等。為什麼?因綱紀即如陰陽,指兩者相配合的關係,而非領導關係。《白虎通》說:“君臣、父子、夫婦,六人也。所以稱三綱者何?一陰一陽之謂道,陽得陰而成,陰得陽而序,剛柔相配,故六人為綱。”這表明了人倫是在兩兩相待中才能形成關係,而此種關係又皆如陰陽之相需相配,缺一不可,兩者間決不是宰制與被宰制、隸屬與被隸屬的關係。

  在陰陽格局裡,陽尊陰卑、夫尊婦卑云云,均是對兩者互動狀態的描述,尊卑非上下壓制之謂,否則豈非有陽無陰、尊天卑地?這是凡略通中國哲學ABC的人都該知道的。  

  所以即使是最容易形成壓迫與宰制的君臣關係,儒家仍指它是相對相需,而非上下隸屬,所以說“君臣以義合”。《白虎通》開宗明義第一句話就說:“天子,爵稱也。”謂君臣只是職務上的分工,並非地位上的尊卑,顧炎武云:“知天子一位之義,則不敢肆於民上以自尊。”就是這個道理。後代皇帝常想推行一種“君要臣死,臣不敢不死”的愚忠,儒家可從來沒有這套胡扯的道德,都是講“君視臣如草芥,則民視君如寇讎”的。

  父子乃天生而成的關係,又與君臣不同,儒家對此,更不可能講父子地位是隸屬主從的。所以《白虎通》特別強調子諫父之義。

  勸諫,與教化不同。教化,代表由上而下的,君與父是意義的來源、人格的典範、價值的指標。勸諫則不然,倒過來,臣、子才是知識智慧的提供者,針對父親或君王的行為與思想,“是非相間,革更其行”。當然,它也並不否認君或父應作為子與臣之儀型。但應然並非實然,在一般狀況下,君或父應可教導或領導臣與子,但若君或父實際作為並不恰當,子與臣便須提出諫諍,以導入正途。

  正因為如此,所以《禮記·曲禮》注云:“子從父之令,不可謂孝也。”凡誤以為儒家講孝順,就是要一切都順從父母,“從父之令”,且父子倫理只是“權威教化——恭敬順從”之關係,都可說是對儒家學說毫無瞭解的。

  其次,君臣父子、陰陽尊卑云云也並不是絕對的。因為依據中國傳統的陰陽學說,“陽兼於月,陰兼於陽;夫兼於妻,妻兼於夫;父兼於子,子兼於父;君兼於臣,臣兼於君。”(《春秋繁露·基義篇》)夫妻父子等關係既是相待而成的,在真實人生之中,夫妻之間、父子之際,哪有那麼僵固穩定的關係?夫原則上是剛的,但在許多時候也會卑下陰柔;妻原則上是柔的,可是在許多地方卻顯為剛,是一家之主,發號施令。父子也是如此,父兼於子,子兼於父。猶如太極圖形,陰陽分判,而其中卻有相涵相融之處。男性有女性之特質,女人也不乏某些男性的特質。這才是真實的人生,才是人倫關係的實況。

  由此即可知傳統儒家所講的親子倫理,絕非今人所描述的那種上下壓制、森嚴僵化狀況;更不會教人盲目地孝敬服從父母,或主張父親可以其威權主導宰制其子女的思想行為。傳統的親子倫理,是一種有基本原則卻又講究調節原理的關係。

  親子倫理的基本原則,是“父子有親”,是血緣親情的聯屬,由此而生出仁愛。父以其仁愛待子,又教之以義,如後來《三字經》所云:“養不教,父之過。”教子則須“有義方”。但為人父者,未必只因他是父親就有能力教其子有義方,父親也是需要教養,也是需要學習的,向誰學習呢?師長。

  《白虎通疏證》卷八引宋均《禮緯注》:“師者,所以教人為君者也,長者所以教人為長者也。”儒家向來強調道尊於勢,故做國君的,須向師長學習作國君的道理;同理,在家中,做父親的,也得向師長學習父親的方法,教其子以正道。若不能,則交給老師去教。同理,兒女也基於仁愛,勸勉其父母以義方,《孝經·諫諍章》:“父有諍子,則身不陷於不義。”即是這個緣故。

  諫諍本身就是一種調節原則;“父兼於子,子兼於父”,則是另一種調節方式。

  整個中國傳統當然是極其複雜的,親子倫理在歷代亦各有不同,但上述這套儒家的倫理觀,無疑仍可視為傳統中非常基本的樣態。依此原理,不難形成父子有仁有義的倫理關係,而且更沒有什麽“父子君臣化”“夫妻君臣化”之類問題。

  你也許會說:儒家的倫理固然如此,可是歷史上人倫悲劇也很多,君宰制臣、父宰割子、夫毆打妻,均屢見不鮮。

  是的,倫理是教人應該怎麼做。例如,教人要誠信,並不是說世上就因此沒有說謊的人了。正因說謊騙人者累世不絕,所以我們更要強調誠信(所以,不是禮教吃人,而是因為社會上人吃人,才須提倡禮教以減少吃人)。哪有人像近代學者這樣說:「你看,說謊的人那麼多,因此儒家講誠信是要不得的,應打倒!」這不是發神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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