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天有正氣, 人間存丈夫----說正氣歌的正氣 (汪榮祖) (世界日報之上下古今版)

 文天祥之值得敬仰,不僅僅是忠君愛國,蓋幾千年來多少朝代興亡,為前朝殉難的忠君愛國人士不知凡幾,而文天祥儼然千古一人,端因其不同於一般的殉難者。他不僅言為心聲,耿耿丹心昭然於正氣歌,而且身體力行,說到做到(註一  在文後)確實展現了「沛乎塞蒼冥」的正氣。

 十二正氣典範

 文天祥所表現的正氣一點都不抽象,他在〈正氣歌〉裡,明確列舉十二個歷史人物作為典範,他們是他心目中天地間正氣的代表,也是他身體力行的榜樣。他們是些什麼人呢?

 他首先舉出兩位史學家:「在齊太史簡,在晉董狐筆。」春秋時代齊國的大臣崔杼使人謀殺了齊莊公,齊國的史官直書「崔杼弒其君」,崔杼一怒之下把史官殺了,然而史官的弟弟接著寫崔杼弒君,又被殺了,另一個弟弟再接著寫,卒使權臣殺不下去而作罷。當時還有一位南史準備好竹簡,如果史官再被殺,他將前往書之,這是齊國史官的不屈精神。晉國的董狐也是如此,不畏強梁而直書「趙盾弒其君」,因而博得孔子的讚譽:「董狐古之良史也,書法不隱!」這些歷史書寫者所表現的凜然正氣,主要在忠於他們的職業;寫歷史就要寫得真實,為了真實可以抗拒任何的壓力,包括自己的生命在內,即呂東萊所謂「身可殺而筆不可奪,斧鉞有敝,筆鋒益強,威加一國,而莫能增損汗簡之半辭」那種氣概。

 文天祥接著列舉的兩位是:「在秦張良椎,在漢蘇武節。」秦始皇以武力統一中國,建立空前的集權統治,威懾天下,誰敢攖其鋒?唯張良毀家抒難,僱力士,鑄一百二十斤的大椎子,攻擊出巡的秦始皇於博浪沙(今河南省陽武縣之東南),雖然誤中副車,已使獨裁者震怖而大索天下。北宋的蘇東坡對於此舉並不以為然,在〈留侯論〉一文中說,「子房以蓋世之才,不為伊尹、太公之謀,而特出於荊軻、聶政之計」,認為張子房要有大政治家的風範,不應去搞暗殺的勾當。然而張良之一椎畢竟表現了敢於挑戰強權的大無畏精神,令秦政權震驚動搖。元代詩人陳孚有詩曰:「一擊軍中膽氣豪,祖龍社稷已驚搖;如何十二金人外,猶有人間鐵未銷!」秦始皇不是收天下兵器鑄為十二金人嗎,怎麼人間尚有餘鐵打造大椎來攻擊他呢?詰問口氣頗多反諷,而嘲弄秦政者,正是張良之一擊。張良固然是韓國的公子,但被秦滅亡的其他各國公子多矣,而惟獨張良有此膽氣,胡曾在〈詠史詩〉中不云乎:「嬴政鯨吞六合秋,削平天下擄諸侯;山東不是無公子,何僅張良獨報讎?」
 
●蘇武精神當然更加了不起,他生當漢武帝之世,正與匈奴對峙,他出使匈奴被滯留,屢經苦難而不屈:先是自殺未遂,然後因拒降而被關在一個冰冷的大窖之中,而且不給食物,只好吞食雪水與旃毛,數日不死,遂又被解往北海(很可能就是今之貝加爾湖),要他放牧公羊,直到公羊產乳才能回來,等於斷絕了他的歸念。蘇武於無望之中,在北海牧羊,生活極其艱苦,常挖野鼠為食,仍不移志。李陵投降匈奴後也來勸蘇武,說是「人生如朝露,何自苦如此」!亦不為所動,直到漢武帝死後,匈奴與漢和親,才被放歸,度過了十九年的非人生活。蘇武出使時尚是壯年,回來時鬚髮盡白。經過十九年煉獄般的考驗而不屈服,該是何等修養!大唐詩人杜牧設身處地,充分體會到蘇武的精神力量,詩曰:「何處吹笳薄暮天?塞桓高鳥沒狼煙;游人一聽頭堪白,蘇武爭禁十九年!」以詩筆揣想蘇武所忍受的悲苦環境:在荒涼的塞外於暮色中聽到淒涼的胡笳,在狼煙裡只見忽隱忽現的飛鳥,一般人一旦身臨此境,片刻就會因難忍而頭白,蘇武居然能夠挨上十九年漫長的歲月,實在太了不起了。

 然後是後漢的嚴顏和西晉的嵇紹:「為嚴將軍頭,為嵇侍中血。」嚴顏是軍人,被俘之後不肯投降,發出寧願為斷頭將軍的豪語,表現出一個職業軍人的氣概。嵇紹是嵇康的兒子,相貌堂堂,有人形容他「昂昂然如野鶴之在雞群」。「鶴立雞群」後來成為成語。晉帝北征,徵召嵇紹同行;當王師在蕩陰被打敗時,百官與侍衛統統潰逃,唯有嵇紹隻身衛主;敵人射箭如雨,嵇紹中箭死於皇帝身旁;血濺御衣。事後皇帝捨不得讓人洗去血跡,說是「此嵇侍中血,勿去!」為人臣者以性命實踐忠義,帝王則以情義回報忠義,可稱佳話。

 然後是因安史之亂而殉難的張巡與顏杲卿:「為張睢陽齒,為顏常山舌。」張巡堅守睢陽,城破後敵將尹子奇問張巡,聽說你每次打仗都咬牙切齒,甚至把牙齒咬碎,張巡回答說:「吾欲氣吞逆賊,但力不遂耳!」尹子奇用大刀將張巡的嘴巴剔開看他的牙齒,果然只剩下幾顆!足見張巡守城是如何的盡職,事實上他已守城甚久,糧盡後易子而食,張巡又殺了他的妾以饗軍士,慘烈有如此!顏杲卿是顏真卿的哥哥,也是城破被執,安祿山以為顏之常山令官位由他推薦而得,故責備顏背叛他,顏瞪眼義正辭嚴地說:「我世為唐臣,常守忠義」,怎麼會跟你一起叛亂,並罵安祿山原是營州的一個牧羊羯奴,竟然辜負皇恩而造反。祿山大怒,將顏凌遲處死,但顏氣絕之前仍然大罵不息,舌頭竟也被割掉。

 然後是漢末的管寧:「或為遼東帽,清操厲冰雪。」管寧是傳統清流的典範,他經常戴黑帽,穿短衣布裙,清寒自處。他自少就孤貧,但絕不受餽贈。《世說新語》提到一件逸事:管寧與華歆同窗讀書,街上有貴人的車隊路過,華歆即去看熱鬧,管寧因而覺得華歆心存富貴,不是他的朋友,斷然絕交。當黃巾亂起,他偕同友人避居遼東;局勢稍安後,大家都急著回中原,唯獨管寧晏然不動。到魏文帝即位後徵召他,他才將家小送回,但屢次堅決不接受官位,得到「清虛足以侔古,廉白可以當世」的名聲,真是視黃金如糞土的人物。這種「淵雅高尚」行為的難處在於禁得起富貴利祿的誘惑,禁得起甘於寂寞的考驗,不失為學者的典範。


●然後是名垂千古的諸葛亮:「或為出師表,鬼神泣壯烈。」文天祥另有〈懷孔明〉詩曰:「斜谷事不濟,將星隕營中;至今出師表,讀之淚沾胸;漢賊明大義,赤心貫蒼穹;世以成敗論,操懿真英雄!」〈出師表〉之所以壯烈,因其明漢賊不兩立的大義,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所謂「鞠躬盡瘁,死而後已」,自成一種難以企及的行為模式。若一定要以成敗論英雄,那麼篡漢的曹操、篡魏的司馬懿豈不成了真正的英雄嗎?明代學者楊慎因而有句曰:「正統不慚傳萬古,莫將成敗論三分。」

 然後是東晉的祖逖:「或為渡江楫,慷慨吞胡羯。」晉室諸王爭權,自相殘殺,遂使五胡亂華,政權東移。當東晉王朝正在拓定江南,尚無暇顧及北伐,祖逖首先上書自效,遂授逖奮威將軍,命招募部曲渡江。祖逖於中流擊楫發誓說:「祖逖不能清中原而復濟者,有如大江」;此去若不成功,有如大江東流,一去不返,以示決心。壯烈的決心正是文天祥所重,近人吳來發讚美祖逖,「擊楫征江北,揮鞭挽溺舟;壯哉英祖逖,千古美名留」,也正是此意。

 最後是唐代忠臣段秀實:「或為擊賊笏,逆豎頭破裂。」李唐於安史之亂後,朝廷害怕更易,往往授降將以方鎮的重任,於是安史餘孽仍然桀驁難制,唐代宗只能羈縻而已。唐德宗才開始勵精求治,拒絕了李惟岳要求承襲他父親李寶臣遺留下來的成德節度使職務,然而惟岳卻抗命不從;李惟岳雖不久死去,但盧龍的朱滔接著造反,引發連續效應,皆自稱王,並推朱滔為盟主。德宗興兵討伐,然而朱滔的哥哥朱泚在京師乘機盜據宮闕,迫帝逃奔奉天(今之陝西乾縣)。段秀實詐從朱泚,暗中卻與幾位將領同謀殺泚,然後想以軍隊來迎接聖駕。有一天朱泚召秀實議事,兩人並膝而坐,當語及僭位,秀實不禁勃然而起,奪取身旁另一官員源休的象笏,襲擊朱泚並大罵狂賊。朱泚腦門子被擊流血,匍匐而行,眾人愕然初不敢動,尋同謀者未至,遂被殺。德宗在奉天聽說此事,哭得很傷心。段秀實之一擊,表現了不顧性命的正義之怒,視逆豎如無人,贏得文天祥的敬重。

文天祥的正氣

 〈正氣歌〉以「風簷展書讀,古道照顏色」作結,「古道」正是十二典範所呈現在文天祥眼前的行為模式。他也無愧先賢,或更過之。詩言志,他早年的詩作數量雖然較多,大都平庸,亦無大作為;然而自元兵南侵後,他奉詔勤王,歷經艱險,苦心想保住南宋半壁江山;雖然兵敗不屈,入獄兩年後從容就義,其事已可歌可泣,而這一時期的詩作更是直書胸臆,十分沉痛悲壯。

 南宋恭宗德祐元年(一二七五),長江下游告急,文天祥變賣家產為軍費勤王,翌年元兵攻陷京師臨安(今之杭州),派文天祥以右丞相兼樞密使(有如今之國防部長)的身分到元軍請和,因與蒙元丞相伯顏抗辯而被拘留,但過江時與隨從十二人得機脫逃,在南通乘海船經溫州前往福州途中,曾作〈揚子江〉一首云:

 幾日隨風北海游,回從揚子大江頭;

 臣心一生磁針石,不指南方不肯休。

●南方即指福州,宋端宗剛即位,延續國祚,所以文天祥一心向南,希望能夠挽狂瀾於既倒。端宗仍然拜文天祥為丞相,督師江西。最後在朝陽兵敗被俘,自殺未果,敵人要他招降張世傑,他堅決不肯,出示過零丁洋時的一首詩作:

 辛苦遭逢起一經,干戈落落四周星;

 山河破碎風拋絮,身世飄零雨打萍;

 惶恐灘頭說惶恐,零丁洋裡嘆零丁;


 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惶恐灘在江西萬安城外,贛江之一險灘;零丁洋則位於珠江口,亦作伶仃洋,都是文天祥親身經過的地方,惶恐與零丁又恰巧是他心情的寫照。此詩不僅是一首國破家亡的哀吟,而且道出從容赴死的決心,用詞遣句無限悲涼沉痛,而又隱藏一股不屈的英氣。後人讀之,可以想見其處境而一掬同情之淚;後人有相同遭遇者,更感刻骨銘心矣。此詩尾聯更成為膾炙人口的千古名句。

 宋端宗僅十一歲就駕崩,八歲的衛王趙昺繼統,改元祥興,由張世傑與陸秀夫輔助,退據堐山。元軍大舉來攻,陸秀夫負幼君蹈海而死。南宋亡後,文天祥被押往大都(今之北京),過大庾嶺時作〈南安軍〉詩一首曰:

 梅花南北路,風雨濕征衣;

 出嶺同誰出?歸鄉如此歸!

 山河千古在,城郭一時非;

 飢死真吾志,夢中行採薇。

 大庾嶺被認為是南北氣候的分界,故有「大庾嶺上梅,南枝落北枝開」一說。江西是文天祥的故鄉,途經故鄉,竟是這般歸法;錢鍾書說,此詩頷聯對仗效法唐人五律纖巧的句法而注入了新內容,「精彩頓異」。頸聯則表出,一時之間國家河山仍在,而城郭已被敵人所占,雖然套用《搜神後記》的神話:「去家千年今始歸,城郭猶是人民非」,實別具懷抱。《宋史》載天祥於途中絕食八日而不死,所以想要「飢死」也是寫實;尾句採薇云云,用伯夷叔齊不食周黍而隱居山上採蕨薇為糧食的典故,已見其誓不降元的決心。

 文天祥於押解途中,經過今之南京,又作〈金陵驛〉長律一首:

 草合離宮轉夕暉,孤雲飄泊復何依?

 山河風景元無異,城郭人民半已非!

 滿地蘆花和我老,舊家燕子傍誰飛?

 從今別卻江南路,化作啼鵑帶血歸!

 金陵乃南宋的陪都,築有離宮,而今國亡宮廢,野草合圍,滿目荒痍,在斜陽裡備感慘淡,確是亡國景象。國亡之後,自身猶如天際的孤雲,飄泊無依,大有江山依舊而人事全非之感,傷痛曷極!蘆花遲暮,飄落滿地,亦猶如自身之飄零,不禁想起當年劉禹錫的詩句:「金陵王氣黯然收」、「故壘瀟瀟蘆荻秋」。當年豪門世族衰落後,燕子尚可飛入尋常百姓家;而今連百姓也家破人亡了,舊家燕子有誰家可飛呢?自思此次將永別金陵所在的江南道,不勝依依,將來唯有如傳說裡的杜宇死後化作杜鵑,於每年的春天回到江南吐血悲啼,以哀悼故國之亡!尾聯沉痛之至,數百年來感動了不少仁人志士。
 
●蒙元建國後也想延攬南方人才,如果文天祥肯投降效力,何患沒有功名富貴,但他為國成仁的價值觀比他的生命更重要,絕無可能因偷生而就範。他的這種價值觀也不可能讓蒙古人放過他,因而唯有一死。元朝至元十八年(一二八一)的除夕,刑期在即,文天祥在燕京大牢裡寫下最後一首詩:

 乾坤空落落,歲月去堂堂;

 末路驚風雨,窮邊飽雪霜;

 命隨年欲盡,身與世俱忘;

 無復屠蘇夢,挑燈夜未央。

 此詩辭意明白而哀切,自知命在旦夕,雖然只活了四十七歲,但飽經風霜,問心無愧,死而無憾,只是全家不能再於元旦日團聚喝屠蘇酒了。此時此刻挑燈守歲,長夜漫漫真不知何時達旦?《宋史》論曰,文天祥視死如歸,成仁就義,認為兩宋三百年開科取士,足得偉人,誠如當代才女葉嘉瑩於〈文丞相祠〉七絕所云:

世變滄桑今古同,成仁取義仰孤忠;

茫茫柴市風雲護,兩宋終收養士功。

 勇者的畫像

 文天祥發揚光大的正氣,充沛於星辰日月之間,應如〈正氣歌〉所云「凜冽萬古存」,
〈正氣歌〉所表彰的以及文天祥本人的行為模式,基本上仍具有高度的普世價值,那就是崇尚大無畏的勇者。美國文豪海明威(Ernest Hemingway)曾說過,勇者始能「在壓力下展現坦蕩的風貌」(grace under pressure)。「壓力」莫大於生死,在生死關頭勇敢的堅持立場、捍衛原則、維持人格的完整,以至於從容入獄、慷慨赴死,自是至高無上的「坦蕩」。
 
   今日隨著生命價值的提升,殺身成仁無奈是太高的要求,更沒法作為大眾的典範。然而除了死以外的「壓力」,今之勇者仍應「坦蕩」以對。史學家能不因權勢而曲筆、政治家能不因選票而定政策、新聞界能不怕逆眾而直言、外交家能不辱使命而維護和平、實業家能冒風險投資改善人民之生活、軍事家能夠捨己保衛國家之安全、公務員能禁得起利誘而秉公辦事、教授們能如管寧之心無旁騖、運動員能夠刻苦鍛鍊贏得奧運金牌……,都是今日勇者的畫像。

(作者汪榮祖為美國維吉尼亞州立柏堡大學歷史系教授)
 
 
註一  百孝經作者白水老人,他老ㄧ生彰顯修行者的典範,孟子云:威武不屈、貧賤不移,在他老身上表彰無疑,從ㄧ個重聖輕凡的愿力,讓他發下生生世世頂劫救世的悲願,他老常說:「我說到做到」,終其ㄧ生,讓眾後學見證聖賢典範,誠如范仲淹岳陽樓記結語:「微斯人,吾誰與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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